但见他气度清贵,彬儒雅致,一切恰到好处,莫娘暗生欣赏:“对公子来说,或许只是一些药草,几碗汤水,于老妇人却是救命的恩情。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身上也无它物,只存有几张银票,俗是俗了些,望公子不要嫌弃。”
说完,她自袖中取出几张百两的银票送过去。
谢鸢遂笑,眸中一如既往的明润,依稀似云间月水中花:“夫人前言在耳,谢某亦亲身所历,西域确有诸多强匪。与其携重金前行反不如轻身简装,嫌弃不敢,银票断不能收,还请见谅。”
他驳得有理有据,谦逊而不矫作,莫娘复添喜欢,硕歆却咬着骨头皱眉:“哎呀,你这人真是麻烦,给你银子你不要,还啰啰嗦嗦一大堆。”
莫娘轻斥:“丫头,不要无礼。”
硕歆吐吐舌头:“你又凶我,我看不惯你们装模作样、推三阻四的不行?”
她不谙世事,说得又为露骨,莫娘汗颜:“公子无需理会她,这丫头自小长在山里,缺少人管教,一直是口无遮拦的性子。”
“无妨。”谢鸢脾气极好,温言笑道:“世人多伪作,姑娘难得随心所欲,其率真可爱自成风韵,令在下耳目一新。”
也是他夸得明目张胆,硕歆耳根子一红,有些飘飘欲仙:“大哥哥,你真这样觉得?”
谢鸢不置可否,言归正传:“夫人,恕我直言,在下确有一个不情之请需要叨扰,若有难处,权当我未曾提及。”
莫娘本以为这事算掀过去,没曾想他真的提要求,心底虽诧异,面色不改道:“公子请讲。”
谢鸢道:“不瞒夫人,在下少年立下宏愿,志在履遍世间每一寸土地。如今出门游历多年,虽人在塞外,然心系故园之情愈切,每思及此寝食不宁。”
他将目光投向庙外一树欣荣盛放的桃花,目中半露向往,仿佛有所感悟:“近日倒也想通了,天地之大何止万方,诚然我耗费一生不过是蜗牛角上争长短,终难丈其冰山一缕。与其虚耗光阴不如留躯侍奉亲长近前,以全孝道,此为人子该行也。”
“公子打算归乡省亲,不再漂泊?”
“正是。”谢鸢点头:“在下步到此,见荒野千里,渺无人烟,若再席步回去,徒添劳碌不说,还须多费时日。夫人有车马代驾,如顺道方便,不知可否载谢某一程?”
他竟要搭车同行,莫娘虽有触动,心底还是跳了下:“未请教公子仙乡何处?”
“在下祖居昔国江州,灌江口一带。”
男子言辞详尽诚恳,端明了态度,莫娘未及回话,硕歆抢道:“呀,原来你也是去昔国,太好了,正巧能与我们一路。”
莫娘暗把这没心机的丫头骂了一通,迎上对方略有期待的目光,委婉拒绝:“公子坦言相告,我也不再瞒你。实非老妇人不愿做个顺水人情,只因我主仆被歹徒追杀,命悬一线,随时都有遭遇不测的可能。公子大好年华,若因我们所累无辜坏了性命,岂不是天大的罪过?”
谢鸢清容一笑,不甚在意:“若非有缘,怎会相遇,在下醍醐灌顶之时,适逢夫人三位到此,因缘际会早有天定,真当错过了才是惋惜。”
他句句在理,让人不忍拒绝,硕歆暗想人多热闹,跟着起哄:“莫娘,你就答应他嘛,路上多个人才好玩呢。”
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丫头,一只野雉就给收买了!莫娘心里再骂,颇感觉自己里外不是人,为难蹙眉:“你真执意与我们同行?”
“不错。”
“可是……”
谢鸢正色道:“在下不才,虽空有一点文墨,却也看淡了生死。夫人若还不答应,便仍是那句话,只当我未提过。”
话已至此,莫娘再没说辞,唯有应承下来,回头瞪了女孩一眼。
硕歆怯懦缩回脑袋,又忍不住欢笑起来,莫娘拿她没办法,为林雨墨掖好盖衾,低声叮嘱:“路上长个心眼,照看好小姐。”
硕歆虽胡闹,对小姐却极为上心,轻重自有分寸,当下郑重点头。
……
一场春雨下了半日,及至傍晚才趋于平息,庙外清风爽利,绿柳红桃,草木花树经风雨洗礼焕然一新。
久违的霞光铺满天际,燃成千丝万缕的火烧云,莫娘歉疚道:“原不该牵连公子,但小姐伤势凶险,不敢耽搁,必得尽早寻个郎中诊治,星夜赶路还请包含。”
谢鸢已将纸笔行囊收拾妥当,背起竹筐说:“夫人多虑了,请罢。”
暮野四合,斜阳草树,暗淡的余晖湮没于连绵起伏的西山,月升日落,满天的星子交映成趣,夜空浩瀚如海,穷目处一揽无垠。
亥时过半,车厢内一盏油灯散发着青黄的光芒,硕歆抵不住困意,趴在几案逐渐睡熟。
谢鸢只手挑开窗帷,迎面徐风拂来,他遥望星河明月,光辉倾照大地,俯首那个女孩子静静躺在软榻上,素颜清丽如雪,乌发香沉如墨,落进一双清越温润的长眸中,便胜却了人世间一切的美好繁华。
三千潇湘夜,一朝伴卿侧。他的心境是前所未有的清宁,怔然看了良久,唇畔溢出一道柔和的浅笑,继续着眼于书文当中。
遥遥无际的官道湿泞打滑,路上多水洼泥坑,尤其是夜间走马,更为考验技艺与眼力,幸好莫娘赶车的本领不凡,虽稍有颠簸,倒也行得四平八稳。
马车慢行一夜,次日晨曦,硕歆朦朦胧胧转醒,她蹭了下嘴角的哈喇子,见对面一人身姿闲淡,泰然自处,单手执书的模样与昨晚相比竟一层未变,不禁讶然:“谢鸢哥哥,你一夜没睡?”
谢鸢抬眸,别有深意瞧她一眼:“睡不着。”
“为何睡不着?”硕歆歪着脑袋,顾自揣测道:“哦,一定是车马颠的。你这人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身子骨肯定不行,一点小小的挫折都承受不了,真对你无话可说。”
车驾徐徐停下,莫娘挑开风帘笑骂:“臭丫头,你夜里的呼噜响得跟春雷一样,换谁也不能静下心休息。打扰人家,还敢在这里贫嘴,不快给谢公子赔礼。”
硕歆顿时酡颜如醉,左右瞧着谢鸢与莫娘:“真的?”
两人相视点头,她蓦地捂住脸颊,继而顶嘴道:“我不信,你们一定是诓我,就算是真的,睡着了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我怎么知道?”
也是她强词夺理惯了,娇宠放纵的小模样像一只呲牙咧嘴的猫儿,看在别人眼里唯有懵懂与天真,二人都笑。
下了马车,天色已经大亮,一片峨嵯巍丽的青山屹立眼前,草野碧赫,灌木盎然,空气中芬芳而清新。莫娘拍打衣上的风尘,对二人说:“行了一夜,都有些疲累,公子与歆丫头去林中摘些果子吧,我喂喂马儿,咱们吃了再赶路如何?”
硕歆雀跃,满口答应下来,见男子面对山林发愣,好奇地问:“谢鸢哥哥,你在看什么?”
谢鸢低头看她:“没事,走吧。”
硕歆便抓起小辫蹦跳先行,回望他倒背双手优哉游哉,忍不住催促:“你快点嘛,我都饿了。”
谢鸢脸色微惬,仍旧不紧不慢,硕歆鼓着腮跺脚,拉过他的手道:“谢鸢哥哥,我给你说个事情,以后莫娘赶车,咱们俩就负责找吃的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