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雨墨胸口一滞，如同坠进冰寒无底的深渊，闷得喘不过气来：“公子多心了。”

她驳得不留情面，一语便让四周安静下来，好在谢鸢处事圆润，淡淡自嘲：“是谢某想岔了，失礼。”

莫娘告罪道：“公子不要介意，这孩子一向如此。”

谢鸢全未放在心上：“心素如简，人淡如菊，姑娘置身百丈红尘而叶不沾衣，惟守得静心明神，喜怒不行于色，在下自叹弗如。”

品行度量完美无缺的谢公子令莫娘唏嘘万千：“公子心宽，堪当世间男儿的楷模。这两个孩子若能学你十之一二，也是受益匪浅。”

……

歇有半个时辰，莫娘软硬兼施，好容易把硕歆哄上车，几人启程。

马车摇摇晃晃轧在山道上，硕歆数着路旁的老树聊以解闷，见另外两人又在进行招牌式的看书、睡觉，无趣嘟哝一声。她闲了不久，心血来潮嚷着下棋，谢鸢秉持历来的风度，自然不会拒绝，于是两人开始执棋布子。

这丫头看起来聪慧灵敏，对弈时也能静得下心，但每一次深思熟虑都只换来一步平平无奇的棋招，无端让对手心累。

一个时辰连败三局，输的丢盔卸甲，片瓦不留。谢鸢脾气好耐性足，时而指点几句，句句切中要害，半分不显对牛弹琴，反倒硕歆自己先泄了气，苦着脸暗恼自讨苦吃。

她闷闷道：“谢鸢哥哥，你说下棋不为胜负，为何还老赢我？”

“既是能胜，顺手而已。”谢鸢眼不离书，随口回答。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蠢？”

“或许吧。”谢鸢难得戏谑一句。

硕歆便气哼哼道：“你少得意，我有杀手锏没使出来呢，保准把你打的落花流水。”

谢鸢闻言稍异，淡淡挑眸过去：“说来听听。”

彼时林雨墨已经苏醒，事实上她大多时候都处于半睡半醒的游离状态，重伤的身子疲软乏力撑不起精神，亦无法像谢鸢一样清静地看书，除了睡似乎没什么可做的。

硕歆朝他挑衅一眼，挽起林雨墨的胳膊撒娇：“小姐，谢鸢哥哥欺负我，你帮我报仇好不好？”

所谓杀手锏就是她吗，谢鸢莞尔，眼中漾出微艳的神采，似耀目的流星划过泱泱川河。

清冷疏离的少女，亲密无间的主仆，冰山狱海般不可逾越的戒备，她会如何选择……这样一个不起眼的时刻，谢鸢暗笑自己居然生出隐隐的期待之心。

林雨墨想了下问：“公子意下如何？”

谢鸢顺答如流道：“荣幸之至。”

林雨墨脸上不见任何变化，拥着薄衾坐到榻边，硕歆熟稔地为她穿好软靴，而后牵起她的手在棋盘上走了一圈。

冰润的手指沁着玉泽，如它的主人一般柔慧，指尖沿着那四方长线细细划过，再不动声色地重新敛藏云袖之中。

硕歆甜糯道：“小姐，我们执黑子先行。”

林雨墨不语，在棋篓里拈了一枚置于案上，落子处正覆星位，分毫不差。

棋盘数百个交叉点，间隔不过半寸，只在边缘轻拭一遍就能精准测算位置，这般超凡的忆力与惊艳的手法，足堪出神入化。

谢鸢心下赞赏，执白子上手，如是弈了起来。

双方落子如雨，不假思索地分错下手，及至中盘局势成胶着之态才缓下动作。

枰案上白子如星，黑子如玉，洒洒数十棋合纵连横，劫中劫，连环扣，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正是一子一乾坤，一劫一洞天，纵一步之差，便有无穷无尽般玄妙的变数。

谢鸢率先发难，打子提棋，布四方杀阵，设不破不立之局。

林雨墨掩袖拈子，支颐静思起来。

棋逢对手的两个人，一方是端静素丽的玉容，长睫陌陌低垂；一方是清雅俊逸的侧颜，薄唇淡淡含笑。

车辙碾在路石上轻轻颠簸着，少女肩上的青丝柔和散落，一寸一缕倾覆了洁白的衣袖，便闻极淡的冷香幽幽冶冶，娉娉袅袅，发色袭襟宛如琳琅泼墨一般清新养眼。

许是同乘一撵见惯了她这个样子，谢鸢微微失笑，叩着案淡声提醒：“姑娘临阵走神，有违棋道，这一局在下怕是要不战而胜了。”

硕歆抱怨：“小姐看不见，你别催她嘛。”

林雨墨落子。

沧澜棋局，瞬息万变，她那一子落得巧妙，搅动着风云幻化，似冷月落进大海，满天星辉铺洒清岸的海面，局势立刻潮涌迭腾。

谢鸢眸间异芒轻起，唇下的笑意却愈深，着手应对起来。

时间慢慢流逝，二人运筹帷幄各自盘算着，车内静得落针可闻，硕歆盯了半晌，兀自头昏眼花，索然感觉无趣，慢慢打起盹儿来。

这一棋下了很久，直至两个时辰后才见出分晓，谢鸢弃了手中白子，微一叹道：“姑娘蕴整盘棋局于心中，谋定而后动，端的是妙至毫巅，让人心服口服，在下输了。”

他好意试探，落子加重力道，以便让她听得真切；她步步为营，守得滴水不漏，于逆境中力挽狂澜，更无心示弱。

清心慧质如你，沉静柔美如你，顺水逐波，随遇而安，将自己的生命视作鸿毛，又甘愿为了别人一反常态去抗争。他落目昏睡的女孩身上，这就是你要宣告守护的吗……

谢鸢迈下马车，正处于一片深阔旷远的山坳之中，四面青山环抱，流水迢迢，一行白鹭遥过，无边的桃花源林鲜艳如海。

天色已经见黑，浩荡的山风拂面清凉，道旁深处有两间荒旧的草庐伫立在桃林中，莫娘遥望道：“公子，今晚落宿于此如何？”

谢鸢点头：“甚好，在下先去打扫打扫。”

莫娘掸了掸风尘，回身探进车内，看到里面的情形不由露出了笑容。

硕歆睡得正熟，像一只乖巧粘人的兔子趴在林雨墨腿上打呼，林雨墨慵懒倚着车厢，有一搭没一搭抚摸她的脑袋，容色虽淡却是少有的欣然。

这两个孩子无论性情脾气都截然相反，自幼相伴相守，俨然成了一对知心人儿。

硕歆看着冒失，小事胡来，大事也懂得分寸，尤其涉及到小姐，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敢舍命护着，为此曾在山里多番顶撞主上，气得苏焾吹胡子瞪眼，偏生林雨墨护的紧，再恼也拿她没办法。

林雨墨清静似幽兰，淡泊若湖水，嘴上虽不言语，对这丫头极是娇宠放纵，任由她上蹿下跳，只不管不问，终才养成这副欢脱无忌的性子。

“歆丫头顽皮，闹起来没完没了，睡着了倒是可人的模样，难为她整日缠着谢公子，人家也处处迁就于她。”莫娘抬手轻轻拍了拍。

硕歆迷迷糊糊转醒，揉着眼睛呆呆问：“小姐，你们下完了，谁赢了？”

“还下呢，天都黑了。”莫娘敲她的脑门，责怪道：“小缠人精，雨墨还伤着，你便枕在她的腿上睡。”

硕歆吐吐舌头，不依不饶道：“小姐，你和谢鸢哥哥谁胜了？”

莫娘笑道：“你家小姐这么大的本事，岂会输给别人。”

于是硕歆欣喜若狂，一溜烟跳下车找谢鸢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