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013章 月下华人(2 / 2)碧水红潮首页

摇曳炫彩的花海铺陈在空阔的院落里,层层叠叠覆遍每一寸土地,过眼娇红粉艳,梦幻遐美,于晨曦下折射出绮丽的光芒,恍如人间仙境一般。

两人再觑一眼,来到院中,正见草庐四周一大片光秃秃的桃林,昨晚还是满缀的枝头此刻半点颜色不存,竟比做梦还要神奇。

柳岸溪边有人在浣洗衣裳,硕歆眸子一亮,三两步跑到跟前:“谢鸢哥哥,你几时起的,可发现院子里的桃花?”

谢鸢换了一席月白的长衫,衣袖半卷,唇含浅笑,伸手捏了下她的秀鼻:“我眼睛好使,硕歆不妨换个有深度的问题。”

女孩沾了半脸水,嬉笑跳开:“讨厌啦。”

莫娘与他打过招呼,直入正题问:“公子可知昨夜发生了何事?我观这附近的桃林尽罄,竟悉数落满庭院,实在是天方夜谭。”

谢鸢道:“在下也不甚清楚,许是夜里风大,四时气象变幻莫测,谁也说不准。”

莫娘不赞同:“正逢三四月份,桃花蒂固的时候,即便有风,也不会吹得如此邪性。”她止声思索一下,道:“天生怪象,绝非偶然,此地怕不宜久留,我先去唤小姐起来。”

硕歆听得稀里糊涂,见她就要走,跟在后面叫:“哎,那我怎么办?”

“你去摘些野果来,只在附近徘徊就可,别走远了。”

硕歆不高兴,踢着石块嘟囔:“又是摘果子,成天吃得嘴里酸溜溜,我都快成果子罐了。呐,谢鸢哥哥,我先走了。”

莫娘打开帷帘,林雨墨果不其然睡在里面。

与平日不同的是,她簪未退履未去,便那么抱膝蜷缩在阴暗的角落,且脑袋深深埋进臂弯里,连竹杖也给丢在了车外的草地上。

莫娘敏锐地嗅到了某种怪异,雨墨儿最是心细,竹棍丢了也就算了,以她的涵养等闲不会做出越矩的事情,是什么原因让她连鞋子也来不及退便歇下了。

莫娘想到满院离奇的桃花,林雨墨举止反常看似与其八竿子打不着,或许有什么牵扯,当下抚上那清弱的肩头唤了一声。

少女不见动静,莫娘无奈含笑,再不忍心打搅,收拾几件衣物朝溪边走去。

谢鸢问道:“姑娘没醒吗?”

莫娘笑道:“雨墨这孩子嗜睡,但一向歇得浅,动辄就给惊了。今儿也不知怎么睡的这般香沉,我估摸是昨夜休息太晚,所以没舍得闹她。”

谢鸢便说:“夫人慈母风范,事事巨细无遗,姑娘能得你照料,也是有福气。”

一句话仿佛刺中莫娘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她蹲下身将衣裳按在溪流里,和着哗啦的水声幽幽道:“雨墨儿命苦,自小失去双亲,还伤了眼睛,总归比常人差些。我这个做仆的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十年如一日地照顾着,说是半个娘也不为过。”

“以前呢,生怕她磕了碰了,如今又想教她多欢喜些言语些。她啊,是个极内向的性子,也一直很懂事,就是因为太懂事才让人摸不透帮不着,所有的事情都闷在心里,半分不与人言,猜来猜去的才是个费心。”

到此莫娘失笑一声:“罢了,不提这些了。”

她愿意说,谢鸢便听;不愿再说,谢鸢更不问,这样的脾气无怪让人生出好感。

莫娘仿佛想到什么,随口道:“我观公子才情卓著,清贵不凡,不似寻常的笔耕砚拓之士。你曾说过家乡在昔国江州,我倒知江州有一个大户人家也姓谢,近日也忘了提,敢问公子可识得谢昀,谢子夫?”

谢鸢拧着衣裳说:“不瞒夫人,正是家父的名讳。”

他答得亦是随意,莫娘却陡然怔住,一刹那如遭雷殛。

千年谢族,流芳百世。

那是莘莘学子高山仰止之所,是文人骚客言谈必经之处,是历代王侯寻师问道之地。

谢族风流,世人皆知;谢家门楣,与天同高。

谢氏一门高风亮节,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户,上承王师下育黎民,数百年的光辉历程里,无论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每一代都有享誉天下的人物。

莫娘看他的眼神都变了,许久方道:“怪不得怪不得,我早该想到,谢公子风雅卓然,年纪轻轻而不骄不躁,唯有江州谢氏方可培养出这等出类拔萃的人来。”

谢鸢淡淡一笑,清越的眼中不见任何倨色:“夫人过誉了,在下一介书生,只会舞弄些文墨予人取乐而已。”

这个人谦虚的紧,谢族雅名甚广,却从未听他提过只言片语,莫娘停下手里动作,犹豫着道:“说来,我与令尊谢太傅还有过一面之缘。不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至今回想起他于高堂之上挥斥方遒舌战群儒的风采,依然是历历在目,让人心潮难平。”

她话锋一转,问:“公子单名一个‘鸳’字,可是谢家的第三子?”

“不错,在下行三。”

莫娘遂笑:“那就没错了,其实你年幼时我还见过你呢,那是在……”话未说完,她眸中神色突然黯淡下来:“唉,都是些陈年旧事了,而今你已长成青年才俊,一晃十几年过去了。”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洗完衣裳,莫娘拭了拭手,再次挑开马车的帘子。

林雨墨已经醒了,仍是环抱双膝在静静地发呆,柔长潋滟的瀑发自肩头泻下,迤然铺展在香榻上,便似一匹华美的绸缎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包裹在里面。

莫娘靠近坐下:“雨墨儿你不舒服?是不是伤口又疼了?”

清纯无瑕的面容上嵌着一对低覆的鸦羽长睫,眼下分落了两簇浅浅淡淡的阴影,林雨墨摇了摇头。

莫娘只看着她便什么也问不出口了,轻轻惋道:“你这孩子不听话,老喜欢窝在车里睡,地方这么窄,岂能睡得开。”

她不言语,莫娘再哄道:“丫头,出去晒晒太阳吧,外面天好,你总呆在阴凉地,对身子也没益处。”

她沉寂片刻,极轻地应了一声,落到车外却被那明艳的阳光灼得眸心绵疼,仿佛两道急流与眼瞳对撞,莫娘觉察到她的不适:“怎么了?”

林雨墨复摇头。

莫娘直觉她与往常不太一样,又说不上具体哪里不同,将她安顿在院中的石凳上,叮嘱道:“你先坐会儿,歆丫头摘果子到现在还没回来,我去寻寻她。”

正念叨着,草庐后跌跌撞撞奔出一道人影:“来了,来了。”

硕歆兜拢半裙野果,邀功一样笑得娇俏明媚:“快看,我给你们带来什么好吃的。”

莫娘打眼细瞧,立时哭笑不得,这丫头抹得跟个花猫一样,只摘了一兜子薄皮嫩小的青杏:“原以为你能做成一件像样的事情,看来是我错了。”

硕歆倒不以为然,一手捏住裙裾,拈起一颗在衣上仔细擦了擦:“小姐,你尝尝。”

林雨墨接过简单食着,莫娘道:“既是能吃,便去洗洗吧。”

硕歆一股脑洒进溪水里,勤快淘洗完毕,然后献媚一样捧过来:“谢鸢哥哥,给你。”

谢鸢正坐在柳荫下看书,随手挑起一颗审视起来,硕歆狐疑:“就吃一个?”

“一颗足矣。”谢鸢眼神如水,似笑非笑:“你怕是自己还没有尝吧。”

硕歆忙不迭点头:“我都没舍得吃呢,看你怕的跟什么似的。”

谢鸢便捏杏送到她唇边,女孩有些羞赧,不料刚咬下去,一股奇重无比的酸涩在口中炸开,小脸儿立刻涨成了绛紫色。

她哇啦一口全部喷出,眼泪几乎滚下来,见林雨墨仍不知味地吃着,忙跑去夺下:“小姐,你不觉得酸……”

林雨墨微愣,随后漫不经心嗯一声。

莫娘看她俩这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冲硕歆道:“你即便找不到果子,挖些野菜来也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硕歆低着脑袋不敢吱声,只偷偷拿眼瞧她,小模样看似谨慎乖巧,却是十足的淘气,莫娘又给她逗笑:“死丫头,吃准了我拿你没法子是不是?”

硕歆如蒙大赦,抱着她的手讨好道:“我不是没见过嘛,昨天谢鸢哥哥摘的都很好吃的,大不了我再去一趟就是。”

“算了,指望你黄花菜都凉了,还得要我亲自出马。”

她前脚未曾走远,硕歆像个尾巴一样远远吊着,莫娘无语:“你跟着我做什么,还不回去守着小姐。”

“我想跟你去玩,小姐那儿不是有谢鸢哥哥吗,不会有事的。”

“谢鸢……唉,你跟我来吧。”

……

谢鸢放下书,满院子清光掠影中,他眸间神采归于平静,一瞬不瞬凝视着少女,唇下的笑意逐浅而深。

那会儿,时光静好,岁月安然,她拢袖坐在阳光下,长发飘飘,白衣净冉,冰雪般的容颜清恬淡泊,只显与世无争。

风卷着桃花海浪般吹拂,粉艳的花瓣宛若一阵阵潮水迭起,缓缓送过她的衣角与发梢,便构成了整个世间最美好的一幅画卷。

人世八苦。生,老,病,死,爱离别,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既能做到独善其身,超然于物外,又何苦为难自己,你这样一个人,脑袋里究竟会想些什么……

谢鸢举步来到近前,自怀里取出一方白净的纱巾,叠了两下,轻轻遮住林雨墨的眼睛:“你不用怕,我不会再欺负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