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边上,一脚已经踏空的人,说不准哪一阵风便能让其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或许,真的有失分寸了。
……
日头钻进云端,厅堂里迎来了短暂的昏暗。
一番商谈完毕,长老们敲定追捕细节,畅快出了口气。乾化起身要去召集弟子,被冯万通虚手按下:“急什么,喝完这盏茶也不妨,三根手指捡田螺的事,且由她多活一会儿。”
乾化这次倒没驳他面子,脸色阴晴不定地坐回去,不料一角屁股刚沾上座椅,陡然听得院外一个苍老激怒的声音如洪雷降世,滚滚劈进众人耳里:“我徒儿在哪!”
爆喝声极其响亮,好似牙关里蹦出来的,遥遥传遍广庭长院。屋内几人毛发俱悚,无不骇然立起,紧接着又听门外传来简短的刀剑交鸣,瞬息之间气流狂肆纷涌,两扇脱漆木门并四名口喷鲜血的弟子横飞进来,“哐啷”一下砸在大堂里。
一个锦衣黑袍的老者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来人身形不见粗犷却气势极大,甫一踏进厅堂,便驾临天下般,似一头雄狮乱入羊群,足令所有人心惊胆寒。
那如神似魔的影子是中原侠客心头挥之不去的梦魇,冯万通一口茶水喷出,险些把自己给呛死,指着他两股战战:“苏、苏焾?!”
老者面容冷峻如铁,浓眉下一对渊潭般的寒目煞气森凛,闪露出噬尽神魂的魔光,正是神机老人苏焾无疑。他冷冷扫视一眼,怒遏中带有不屑,如同俯瞰一群渺小的蝼蚁,原话再问:“我徒儿在哪!”
凶魔积威甚重,这样近距离面对他更受压迫感,任谁也不敢有丝毫懈怠。几大长老惊魂未定,只来得及拔剑退守,更无人搭理他。
他们这边全身心戒备着,胸腔里的心跳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原以为魔头会大开杀戒,哪里想苏焾又扫一眼,片刻也不停留地回身迈出屋子。
走……走了?
这样就走了?
几人愕然相觑,看魔头神气活现的样子,伤势已然好了六七分,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纵是分不清状况又岂能容他这样走脱,立时朝屋外高喝:“拦住他!”
院内徘徊的十多名弟子闻声而动,长剑齐刷刷出鞘,更有一连排房门打开,无数人影密密麻麻冲出来,迅速形成一个包围圈,把老者拦在了当下。
但苏焾何等枭雄之人物,以他的胆识魄力,孤身独对数千高手如入无人之境,这等场面不过小孩子过家家而已。灰眉一挑,露出了鄙夷的嘲笑:“凭你们这些鸡零狗碎的也想留下我?”
“留不下也得留!”身后一声断喝,狄修扬叱道:“魔头休走!”
五大长老脚踩廊柱,若鹰隼抢食般争先从高台扑下,追魂夺命的剑气爆裂长空,一出手便使尽了全力。
苏焾站在院中冷蔑发笑,劲气握于手掌,锦袍无风自舞,回头的瞬间猛然推出。
雄浑磅礴的罡气似一堵高墙将几人排阻在外,苏焾显然没有心思与他们打斗,动手便以内力强势压迫,竟是打算一举连挫五人。
长老们身在半空,剑芒哗然大盛,竭力调动真气输往掌中,势要突破防线与凶魔见个高低。一时间两下僵持,互不相让,正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无血之斗。
场内疾沙走石击面,花屑纷飞如雨,针锋相对的六人眉发与衣袍共舞,貌似斗的旗鼓相当,然而一边是众位长老充血愈浓的两眼,一边是苏焾尚有闲暇发笑,压根没把对手放在眼里。
以诸派掌门在中原武林举足轻重的地位,几十年功力即便算不上顶尖,也可堪称上流。而今合五人之力却撼不动其分毫,再联想凶魔前几个月挑杀数百名高手,他的武功究竟高到了何等层次?
弟子们不再观望,嘶声喊打着举剑杀过来,苏焾眼角斜冷挑开,溢出一汪狠佞之色:“不自量力!”
他蕴内劲于外,脚下石板“喀嚓”裂成数片,周身罡气迸射,怦然爆发出推山倒海般可怖的力道。众多围杀的弟子顿时形同枯叶一样四下栽飞出去,近身几人喷血殒命,稍轻者也不乏骨断筋折昏死当场的。
狄修扬等人早先一步被他甩开,接连倒地咳血不断,已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满院子乌烟瘴气中,苏焾黑袍怒卷,傲立当场,魔神一样的雄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环顾那一大片凄惨哀嚎的人群,复嘲笑一句:“萤虫之光安敢与日月争辉。”
他说罢拔腿就走,连杀人的兴致也没有,一径踏着青石板铺就的阶路疾步如飞,即将迈出院门,后方乾化勃然喝道:“魔头,休要逞凶!”
五人吐纳一瞬再次飞攻过来,苏焾看也不看,大袖随手一挥,气劲打入身后的青石,立刻碎石炸涌,尘屑弥空,一招就逼退了几人。
他立在门槛处冷然回眸,狷狂威怒的眉眼斜乜道:“不要自讨苦吃,老夫有要事在身,没空与你们纠缠!”
望着凶魔消失的背影,长老们真个是欲哭无泪,亏着算计来算计去,人家空手上门一顿打砸,闹得人仰马翻鸡犬不宁,照样扬长而去,真他奶奶的什么世道!
当空的太阳走出云层,再次光耀大地,院子里却莫名多了几分萧条肃杀。
狄修扬遥望门外无边无际的草野,茫然叹息出声:“通玄化境的高手果然不是盖的,非大机缘与天赋并存,似我们这等,纵然苦修几十年还是难以望其项背。”
沈岸上前接话道:“前有凶魔苏焾横行江湖无人可挡,搅得塞外天翻地覆;后有叶秋容雪山试剑,力压天下英豪,短短几年便将君府发展为庞然大物。若这两个人交上手,不知胜负几何。”
冯万通绷紧的心弦终于松懈下来,兀自感觉全身的骨头散架一样,他颓然弃了剑,再也顾不得形象地跌坐在地上,抚着裤角道:“临到老了还要受这份罪,苏焾真没有人性。可惜柳相南神龙见首不见尾,若得他相助,与我们一同联手,未必不能留下魔头。”
“哪壶不开提哪壶!”乾化仍记恨当日打脸之仇,睇他一眼,恹恹哼道:“且由他猖狂,赶快召枯幻来,魔头已经现身,他那个破剑阵还守在沙漠里有什么用!”
……
灰帘重帷的马车一路狂奔,碾碎了野地上无数花草,哑奴神情凝重地不住挥打马鞭,车里传来一声怒斥:“自作聪明!死性不改!当初就不该听你一面之词,她要是有什么不测,休怪我不念多年的情分!”
苏焾一掌拍在檀香几案,桌上的茶盏跳了两下,再骂道:“寇淮安好大的胆子,竟敢遣御虎堂对雨墨儿下手,他不仁就莫怪我不义,老夫必教他付出代价!”
古墓派在两个老人手中经营多年,势力早已渗进西域各国,远不是一座漆华山焚毁就能伤其根源的。自从眼线将发现的蛛丝马迹汇报上去,苏焾与周桐再没有用过一顿安生饭,一路马不停蹄从大宛国追来。
周桐自是明白他在发牢骚说气话,只沉着脸不去理他,苏焾一股子怒火无处发泄,又拍桌子道:“说话,怎么不吭声了?”
周桐的心情显然也不是很好,抬眸不郁道:“消停点儿行不行,你这样拍腿砸桌子能解决问题?乾贞帝雄才大略,绝非小谋之人,他这番出手只怕蓄谋已久,连人家打算做什么都不清楚,就在这里吵吵闹闹。”
苏焾碰个软钉子,抓起瓷盏胡乱灌一口,咯噔顿在桌上:“御虎堂这么大的手笔,十代阎君跑出来好几个,不为杀人还能干什么!”
周桐冷眼瞧他:“你以为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做事不过脑子,看谁不顺眼就给打杀了?雨墨儿久居深山,从未涉足人世,乾贞帝又岂是为她这个人而去的,想必得到了一些消息,才冒着开罪古墓的风险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已而为之?”苏焾火冒三丈,差点又要跳脚:“他寇淮安雄踞一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有什么能入他法眼,偏不知好歹地来跟老夫作对。”
周桐冷笑一声,缓缓吐道:“无极天锁。”
苏焾闻听这话突然怔住,两条眉毛死死拧在一起,再没心情与他争吵。
车驾奔有半个时辰,停在一条宽阔蔚蓝的大河面前,河中潮花沧浪,水流湍急汹涌,如同老者悸动难安的心思。
眼前枯荣草色连天,云稀日朗,远莺长啼,数十人黑衣斗袍,拄着剑柄黢压压跪了一地。
苏焾负手当立,阴沉冷傲的脸色让人不敢直视,语怒生寒道:“给我找,哪怕翻遍整个西域,掘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找回来,活要见人……”
他语声一顿,把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死要见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