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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使匆忙放下茶杯站直身子,向堂后看去。

睡得迷迷糊糊的女童打着哈欠摇摇晃晃地走到堂上,一身素青色百花襦裙,头发简单梳了一下,整整齐齐地束在脑后。身后跟着一位四五十岁的管家和六个护卫。

女童落座后,护卫利落地分散开站在两旁。

信使一撩衣摆在下方叩请。

“某陇右道六安军下驿使范英,奉孙都尉之令将信件加急送到顾将军府。”

说罢还是忍不住微微抬头抬眼看向一边的管家。

加急信件也会给这个小孩子看吗?虽然世人皆知顾将军白手起家无亲族照应,膝下也只有一女与顾将军同在西北,但之前都是送一些家书,这次可不太一样啊

女童身后的管家形容工整一脸严肃,两手交合在宽大的衣袖下,像石柱一样立着,没有觉得有何不妥,两旁的精兵护卫也像石柱一样面无表情纹丝不动。

“是密报,不能外传。”鉴于信件内容,信使忍不住开口提醒道。

女童睡眼朦胧中点点头也不知道听清楚没有,管家已经伸手接过信封将信件交给女童。

室内寂静无声。

似乎过了很久,也许又只过了一刻,女童脸上的睡意消散,眼中沉沉。

“这信是什么时候发的?”

声音糯糯,听不出喜怒,很是平静。

“五日之前,边马营地。”信使低头答话。

五日了啊女童看着信上的字。内容不多只有一句话将军顾淮战死前线。

字体工整只有收笔处略上钩。是长青叔的笔迹。

“烧了吧。”她开口,表情依然没有太大波澜,连一丝郁郁都不曾见。

以往总见这女童像个小大人似的,还以为会大哭或者直接昏过去呢,现在看来莫不是孩童不知生死信使暗自腹诽。

管家接过信,走到厅中的兽耳纹铜香炉旁,打开盖子将信投了进去。略一会儿,就有青烟与火光出现。

“娘子可有什么要问的吗?”信使询问道,虽然面前这位女童年岁但是身份这种事总不是看年龄的。

“信件你看过了?”

信使低头,有些惶恐:“不敢。军机密报,某无权查看。”

“既然如此我没什么可问的了。”女童侧过头吩咐道:“古伯,给他安排一间客房休息一下。”

信使急忙起身:“多谢娘子,只是孙都尉还有一句话让某只交代给您。”

“这样啊”女童喃喃,然后吩咐道:“那你们先下去吧。”

众人退下,只有管家没有动。

信使看了看管家,犹犹豫豫没有开口。

“古伯,你也下去吧。”女童说道,管家应声是,退出门外。

“好了,你可以说了。”女童平静地看着信使。

信使的心里突然有些发毛,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容不得他回头,他佯装答话,向前走了两步,一手揣袖:“孙都尉说,还请娘子快些上路”

路字一出口,信使忽然将袖子中的手抽出,手上银光乍现,仔细一看俨然一柄短匕拔出。此时他距女童不过三步之遥,只要猛一上前,就能刺死女童。

一个总角小童而已,杀她简直易如反掌信使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狞笑。

呼救吗?她来不及的。信使将匕首刺了过去。

而下一秒匪夷所思的事情出现了。女童双手一撑几案小小的身子向后一闪躲开了这一击,又一蹬借力一窜眨眼之间来到他面前,只一息的功夫,他心口一痛。低头一看,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先扎进了自己的胸口。接着面门一痛,有大力倒踹在头上。

“怎么会”

信使仰倒在地上,满脸不可置信,万万没想到失败的居然是自己!她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女童而已!

他不甘地睁大了眼,看着小小的女童站直身子,血液呛进喉咙,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打斗的声音惊动了门外的人。

管家开门迈步进来看到这架势吓了一跳,脚下一软:“这这是怎么回事!娘子你没事吧?”连忙走到女童身边,关切地看着女童,她虽然身形直直,但发丝些许凌乱,有几缕贴在了脸上。

侍卫们也有些愕然。

“哦,他要杀我,结果呕!”女童说到一半突然弯下腰呕吐了起来,身子也开始发抖。

毕竟是第一次杀人啊女童一边吐一边想,额头上虚汗密布。

“娘子!”管家惊呼,疾步上前将女童搀扶到矮席上,婢女端来水漱口,又有人去喊大夫。

女童手脚发软趴到座上,拿起托盘上茶杯漱了漱口,胃里的不适稍减。

“我没事,先把尸体处理一下。”

尸体很快就被抬了下去,血迹也有婢女在清理,虽然大家都很好奇发生了什么,但是没有下人开口问主子的道理。

约摸一刻钟后,第一次杀人的女童从恢复了平静。

“娘子,查了身份没有问题,伤在心门,人已经死了,无法进行盘问。”古伯在一旁禀明道。

“我还能反杀已经尽力了,无法将其活捉。”女童摇了摇头,很是可惜。

“老奴不是这个意思”管家低下头,不敢越份。

“我知道。”女童转了转手边的茶杯,“既然身份暂时查不出来问题,那就慢慢查。世上的事,只要是做了,都会留下痕迹。”

不管是谁,只要露出一点儿马脚,就能顺藤摸瓜,迟早败露。

注1:娘子。唐朝时对女子的称呼,不是老婆哦!此书是架空,但是参考了一些隋唐时期的民俗风貌。

将军府的院子里丫鬟小厮人来人往搬东西很是热闹,这也惊动了临街的百姓。有人大着胆子来问发生了什么,门房笑眯眯地答道:“将军写信来说不日就能攻克西凉王庭,为了提前庆贺给下人们休沐一个月!”

听到是顾将军写来的信民众纷纷欢悦起来,也有富商掺杂在人群中很是羡慕将军府的大手笔。毕竟给仆人休沐一个月这种事,想都不敢想。至于万一打输了怎么办,似乎没有人去考虑这个问题。

“娘子,家里的东西根据您的吩咐都换成汇兑注1了,细小物什也分配给下人了。”一位两鬓斑白的账房弓着腰说道。

女童仰头看向他:“话都说了吗?”

“已经吩咐下去了,有机灵的人自己猜出来怎么回事,不过他们不会说出去的。”

“机灵的人是很让人放心。”女童点点头,“有劳先生了。”

“不敢,不敢,分内之事。”账房恭敬地答道,“娘子还有何吩咐吗?”

“没有了。”

账房退下。

“娘子。”一直站在女童身边的护卫开口,“真就把人都遣散了吗?”

“本就不用那么多人伺候。”女童不在意地笑笑,“再说你们几个不是还护着我呢么?”

护卫表情严肃:“我等必定护娘子周全!”

女童点点头:“安排马车吧。”

管家再次醒来时,看到的是梨花木的顶棚,身下几层软被铺着,也挡不住轻微的颠簸是在马车上。

他颤抖着撩开窗帘,入目一片漆黑,只有微弱的光从前边传来。

是已经去往禹州了。老管家想着,自己怎么会昏过去了?哦是听到了顾将军死了的消息。

顾淮死了他心里五味杂陈。

他二十多岁那年,是北地的敢勇,那时候顾淮还不是名震四方的大将军,也只是个小小的兵长,石安寨一役肃宁军几乎全军覆没了,只有他与顾淮活了下来。他肩膀中了一箭,因为箭头太深援军来的太慢救助不及时废了一只胳膊,无法再上阵杀敌,只能勉强自理。这些对于上边的大人来说不值得一提,他们这样的兵丁,本就是蝼蚁,拼杀守城的是他们,最后的功劳却是将领的。这样的事屡见不鲜,谁也习以为常。

没办法打仗,就会被辞乡,军营里不养废人。他已经二十七了,没有子嗣,家里穷苦,没读过书,兵也当不了了,辞乡以后就是慢慢等死而已。

这样一眼就能看见尽头的日子终于还是到了。他没有反抗没有说话,将领的命令必须执行,这是记在骨子里的话。

他收拾好包袱,也没什么东西,上边给了几贯钱和一些绢布,是他后半生所有的依靠。

他神情灰败,但无人在意。

“给。”眼前突然有一个高大但瘦弱的身影挡住了他,是顾淮。他和他不熟,但那时他手里却递过一个钱袋。

“干什么?”他疑惑看着这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小子。

“钱多一些就能活得久一些。”顾淮平静地说,“就算是蝼蚁,也要过好自己的人生。”

后边的呢?说实话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他从军营里出来以后就没有打算回老家了,好像是在路边支了个茶水摊子什么的吧。

顾淮打完仗有时得空会来坐一坐,经常带着一身伤,但看起来都不重。

就这样两人慢慢熟络了起来。可能同在异乡,可能命运相同,蝼蚁之间的交往算不得轰轰烈烈,但也同样亲厚。

每每有孤寡伤兵顾淮就会给几个钱,当时他不懂,为什么顾淮自己也没钱,还要把钱给别人。真的只是善心吗?

不论是善心还是收买人心的招数,顾淮的善名总算是在兵营里传开了。

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支持他拥簇他。

他看着这个比很多兵丁都瘦弱的小子从兵丁到伍长到旅帅一路从蝼蚁变成将军,明明和自己一样无亲无族,却乘风破浪剑指天下,而无亲无族的劣势,也变成了让陛下放心重用的优势,最后终于成长为令西凉闻风丧胆的战神

想到这里,管家有些感慨。

马车在此时停住,赶车的侍卫打开车门,请管家下车,夜色太浓不易赶路,要在此地安营扎寨了。

管家从马车上下来,借着灯光打量起一行人。除了顾瑜只有六个护卫和一个小丫头,马车也只有两辆。

他们停在官道不远处的小河边,前后都无人烟。护卫们正在河边烧水造饭。

管家有些自责,明明是该自己安排好的事,自己却昏了过去,顾将军死了,照管遗孤的事他自然责无旁贷。虽然他家娘子有些不像孩子

“古伯你醒了。”小丫头一边帮忙递东西一边看向管家,“你睡了一整天呢!”

说话的小丫头便是四语,也是八九岁的年纪,和顾瑜一起从小养到大的。因为待遇不似一般的丫鬟,在下人中有“二娘子”的戏称。

“伯伯老了,贪睡些。”管家慈祥地说。

四语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顾瑜跟她讲去禹州玩几天,从未出游过的她一路上很兴奋。

管家看向在火堆边蹲坐的女童,走上前去施礼:“娘子。”

女童侧过脸看向他,一半明一半暗:“你还好吧?”

“多谢娘子关心,已经无大碍了。”

女童点点头。

“顾府的人我让季李遣散了,每人分了一些钱。季李这个人很稳重,做事我放心。”女童接着说道,“随行的人接下来也会分散开。”

管家很是不解:“娘子,如果是担心还有人刺杀,府里难道不比路上安全吗?”

女童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你觉得,将军府,真的安全吗?”

将军府真的安全吗?管家有些错愕。

“可如果娘子有怀疑的话岂不是更应该留在府里,把有问题的人揪出来?”

女童摇摇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出家里有什么人有问题吗?不。二查都没有问题就知道他是有备而来,敌人的计划相当周密,如果不是我,换了任何一个孩子他就已经得手了。阿耶死了,我被刺杀,显然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遣散下人是为了麻痹敌人我们已经相信这件事只是西凉奸细的反击。”

“府里不见得安全,路上也不一定就危险。”

管家哑口无言。

女童并不在意,继续说道:“马车会分两拨,一拨到禹州,一拨到京城当然,古伯你还是和我们一起。”

管家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应声是。

“父亲的事你节哀。”女童忽然道。

管家一愣,躬身回话:“娘子也不要太过伤心。”

“我么?”女童平静地看着他:“我不伤心。”

这话听上去有些没心没肺,管家一时不知道怎么接。

“父亲一辈子征战从未停歇,死在战场上也算死得其所。所以,我不会伤心,这样死他是愿意的。”

管家微微湿润了眼眶,这孩子倒是很会自我开解。

河边的一行人吃吃喝喝却有些沉闷,大约是心里都压了块石头的缘故。

边马这里却很热闹。

营地大帐里,陇右道的将官们正在沙盘前部署战略,顾淮死了的事他们自然知道,但是当务之急是国事,是边境事。好在顾淮死前西凉已经节节败退,就算顾淮死了对接下来的战事也影响不大。

“西贼如今已经退到西凉王城,只等一场攻城了”

“章辽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在西北盘踞了十年不就是为了这块肥肉,右安军已经抢先一步了,现在西凉士气已散强攻必胜”

“明明是将军铺的路,倒让右安军捡了便宜”

“但是西凉王城可不好攻啊,也是铜墙铁壁,而且”

“报!彭别将已经救过来了。”有兵丁进帐打破了将官们的谈话。

将官们立刻拉下了脸。

“谁的手下,这般”不懂规矩四字还未说出,就有人随兵丁走了出去。

那人高大魁梧年约三十出头,是都尉孙长青。

其余众将面面相觑,那位话说到一半的军官更是脸色铁青。

另一边的帐篷里,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正躺在病榻上,浑身上下缠满了绷带,弥散着浓厚的药味,只有一张脸露在外边。剑眉星目很是俊俏,只是因失血过多脸色白得吓人,看上去很没有精神。

孙长青大步迈进营帐,少年轻微地动了动头,看了过来。

“彭绍,你醒了。”孙长青语气冷冷。

“是,我醒了。”少年中气不足,但可以答话明显是神志清明了。

这二人一个是顾淮的结义兄弟,一个是顾淮另一个结义兄弟的遗孤,真要论起来也算叔侄,只是此刻看上去却有些剑拔弩张。

“你既已清醒了,就必然知道躲不开我这一问。”孙长青的语气越来越愤怒:“你为何联合西贼刺杀顾三哥?军中还有谁是你的内应?”

躺在床上的少年听到这句话反而笑了起来,“十四叔这招贼喊捉贼真是妙!”

孙长青气恼。这小子阴阳怪气得很,还敢将矛头指向他。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孙长青反问道。

少年有气无力地咳了两声,缓了口气,断断续续道:“你的三哥,也是我的义父,养了,我,十八年,我,有,什么,理由,杀他?”

他说这段话的时候十分吃力,绷带上又渗出血迹。

“那要问你自己,狼心狗肺的东西!”孙长青本来就是个武将,现在这种情况提口骂人已经算客气的了。

“不如问你啊,十四叔,你的功劳,朝廷全给了三伯,论杀人动机,你,更明显。”

帐篷里的气氛凝滞了。候在一旁的兵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说什么呢?

“三伯不死,你永远,只是个都尉,西北,的民众,只会记得,顾淮的名字,你,永无出头之日。”少年讥笑道,只是他现在看上去太狼狈。

“好啊!好啊!”孙长青气红了脸,“你真是没有白读书啊,颠倒黑白的本事真是出神入化了!”

“那也是,长青叔,你在先。”少年说着,似乎下一秒就要昏死过去。他不由闭上了眼睛。

“护卫!护卫!”孙长青怒极,“叫老阎来,不必费心治了,让他吊着口气就行,好好问问他!问问他!”

随从应声是,面色复杂地下去了。

居然是叫老阎来问啊那这五天岂不是白救了

老阎是军医,但也不是一般的军医。他只用来刑讯西凉的俘虏,手段极其恐怖,一套刑讯下来没有他撬不开的嘴。偏偏又有一手诡异的医术,所以受刑之人想死还死不了,只能硬生生被折磨到吐出自己知道的全部事情才能死。

少年显然知道老阎是谁,闭着眼说道:“看来十四叔是要屈打成招了?”

孙长青冷哼一声:“你不供出幕后主使,边疆就一日不宁,为了西北,我就是担下屈打成招的名声又如何!”

“也不知道彭郎君什么时候回来。”四语一边吃着烤鱼一边小声嘀咕。上次吃烤鱼还是彭绍给她带的。

顾将军遇害,彭绍身为顾淮的义子加贴身侍卫,状况可以想见。

顾瑜知道顾淮的情况,他身手很好,小的时候还教过顾瑜几招防身术。但是战事实在太频繁了,尽管多数时间他只是在后方指挥,还是留下了一身的伤。其实这些伤都不致命,但是累积得多了,总是让人更孱弱一些。

顾瑜叹了口气,小小孩童这幅样子很是滑稽可笑,只是身在其中的人笑不出来。

车马边,管家唤了其中三个人过去,吩咐他们明日一早赶往禹州,又分了些银钱。

一向言听计从的护卫们第一次没有接受:“古伯,娘子刚遭遇刺杀,怎么还将我们分开?这样岂不是更危险?”

他们知道此时非同寻常,既然如此怎能丢下娘子自己逃命?

“古伯,我们不怕的,让我们也护着娘子吧!”一人急急说道。

“对啊古伯,张全他们三个都留下了,凭什么让我们走!”

“张裕那小子身手没我好!我去把他换过来!”更有行动派转了转念头准备拔腿就跑的。

但是被管家揪了回来。

“让你们走是当诱饵的。”管家严肃地说,“此时敌人在暗我们在明,兵分两路是为了掩盖踪迹。你们在明假装护送娘子去禹州,我们在暗将娘子藏起来。说来是你们要做的事更危险一些,你们要是怕了那我换张全他们。”

“怕个卵子!不换!”

“这么危险的事当然要我来了,张裕身手没我好,换他来说不定半路就被截杀了!”

“古伯放心,你们护着娘子好好躲起来,敌人就交给我们吧!”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走!”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接的管家来不及说话。更引得另外五人看了过来。

“你们干嘛呢?”张裕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声。

“没干嘛!”三个人异口同声说道。

这些孩子

管家心中长叹一声,却只是说道:“你们明日天亮动身吧!”

三人窃喜。

说罢计划四人走向火堆边的五人,只是其中一个走着走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渐渐停下了脚步。

“老田!干嘛呢?”火堆边的一人冲他喊道。

来不及细想的那人被一打岔回过神来,见是张裕,忙小跑过去:“没事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