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段路,一行人交换了姓名。
高个山郎叫罗友,瘦个叫罗良,二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二十余年未曾踏出过大山一步。罗友高壮而寡言,较之罗良健谈许多,凤娘有大半的消息,都是从他口中套知。
山里迷障重重、甬路交错,夜色又浓重,暗地里不晓得还蛰伏着多少蛇虫蚁兽,若非有熟路的山里人引领,绕进来的人,十之八九是摸不着门道的。
如眼下这般,凤娘一行有罗友罗良领路,走得也并不轻松。
两把红通通的火把将路面照明了些,沿着荆棘丛生的山路七弯八拐,翻过一座山脊,罗良微微喘了一口气,道:“快到了。”
站在山脊处往下看,一瞬间,眼前天高地阔。高耸连绵的山岭宛如一头又一头的卧牛,环抱着开阔腹地的几十间屋舍,屋檐下多是亮着灯笼,远远望去,好比仲夏夜的萤火,美不胜收。
凤娘不由叹一句:“果真是世外桃源。”
依着罗良所言,这村落几十户人家,乃是百十年前的先祖们为避战祸流离之苦,举镇遥迁至此,艰难险阻的一路上死伤不少人,才寻觅来这处福天洞地。又乃罗是村中大姓,是以袭了罗扇镇的旧名。
一行人沿山路缓缓走下去,刚过村口石桥,立时有人打着灯笼跑上来,高喊着:“良三哥——可是良三哥回来了?”
四下里涌出三四个小青年,绕着马车打量了几眼,拉起罗良说:“族长等了你们半宿,还道出了什么差池,叔伯们都聚在族长院里,还商量要不要进山寻你们呢!”
客随主便,凤娘几人只好由着他们牵引,一路往村子东边走。走了半炷香的脚程,见一座古朴小院,山墙墙头伸出大丛桑葚,透过蓊郁的绿意,挑梁下一溜明晃晃的灯笼格外惹眼。
院子里听到动静,早有人打开门,一时间七八个男人鱼涌而出。
“平安回来了?”
开口的是位年近花甲的老人,清癯的身板,微微佝偻着腰,花白的胡子占去了整张脸的三分之一,唯有一双慈目炯炯有神。听声音倒是硬朗。
罗良是老族长的孙子,卸下药篓将凤娘一行引到老人跟前,介绍道:“爷爷,这几位山外的游人迷了路,山里雾障重重野兽出没,孙儿自作主张领了回来,可否在咱们村里歇一宿?”
山里的人想必长久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这番见一辆马车和几名仪容不凡的外头人,纵是壮年的男子也禁不住好奇,纷纷拢上前打量。
凤娘面上露点尴尬,微咳一声,徐徐向老人福了一礼,道:“妾身等人游春玩闹,不料迷路在山中,多幸令孙搭救,才不致于流落荒岭作了夜兽口粮。还请老人家收留一宿,我等感激不尽。”
“自然自然。山中简陋,仙客不嫌才是。”老族长抚摩着花白的胡子,一面驱走围观的人众,一面叫罗良:“领几位远客去你娘屋里安顿,好生照顾,可不能怠慢了。”
罗良称是,将马车牵到小院南墙停放,叩门唤了母亲出来照顾,自己便把马匹牵去牛棚安顿。
山妇领着小女儿打着灯收拾出两间空房,凤娘自占了一间,花枝领着啾啾也要一间,胥雾只得同宿在罗良屋里。
山里人家的摆设万不能同浮生阁相较,土墙木榻的屋子,还算整洁。花枝少时生活粗鄙,自没什么受不得,啾啾跟着凤娘颠沛流离惯了,也无甚不适。夜已深重,一大一小两个姑娘躺在被窝里,说了会悄悄话,很快安然步入梦乡。
独独胥雾辗转难眠。
从前他在云罗泽,蛇渊二公子,那是何等威风八面的身份!衣来只消伸手,饭来只消张口,绫罗软枕缎面床,室明洞敞,软香腾腾。即使流落浮生阁沦为一介跑腿伙计,那也是独霸一室一厅、挑肥拣瘦的主,哪消眼前这番,一张三尺木榻,一床破棉被,旁边还挤着一个臭男人。
他翻身背对罗良,尽量把自己挪到床边去,用力扯了扯棉被。
跟着棉被一道挪过来的,是罗良热乎乎的巴掌,八爪鱼一般摊在蛇妖俊脸上,黑暗里还听见他鼾声雷动。蛇妖“嗷”一嗓子炸了毛,笔直地从床上弹跳而起,拼命扯衣袖擦拭脸蛋。
鼾声依旧。
胥雾咬着牙站在床边发了一会呆,终究放弃了吃掉床上人的打算。倒不是他大慈大悲肚能撑船,他嫌臭。
思来想去,他踮脚跃到窗外,准备去马车里捱一晚,明儿一早就离开这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