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当真好福气。”
她冲着沈宁清浅一笑,又看向许景明。
“既如此,奴家恭喜殿下,得遇良人。”
她自知身份,本就将这一腔情意藏在心底,未曾有过什么奢望。现在不过是将这份被剖出的心意重新埋回去,又有什么难的呢?
她复又温婉一笑,重新回到琴桌前坐下。
“殿下远路而来,怕是想听的也不是京中常有的曲子——奴家再给您念两句吧。”
许景明点了点头,她便抬手抚弦,唱了一首“碧玉破瓜时,相为情颠倒。感郎不羞赧,回身就郎抱”。
江南水乡,吴侬软语,原本这样娇娇软软的声音就能一路酥到骨子里,更何况唱的还是这样艳丽的词调。
许景明尚且听过几回,可沈宁真是头一回听。这首曲子还没唱完,他就忍不住红了脸。
南苑虽然私底下有不少腤臜的活计,可到底是管家教坊,肃然威正,从来没有教过他这样露骨的艳曲儿。
许景明偏还逗他:“这曲子怎么样?再来一首?”
沈宁支支吾吾的,不好意思说话。许景明就冲着柳婉儿道:“那就劳烦姐姐再念一首。”
于是柳婉儿就又唱了一首“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裙,含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
沈宁羞得要把脸埋到衣领子里,许景明就抬手揉他的头,强词夺理理直气壮:“这有什么好羞的?曲子里的又不是我,写曲子的也不是我,我就是听听。”
他先发制人:“你看看你,年纪不大,怎么跟御史台那帮酸腐文臣一样迂腐。”
一时间,沈宁还真觉得这话说的很有道理。
他犹豫了一下,别别扭扭地问:“殿下您喜欢听这样的曲子吗?小宁,小宁也可以学……”
“别别别,学这个干什么。”
许景明见他还认真了,忙不迭地拦着他,“你学这个做什么,还不如给我唱首战歌呢。”
沈宁也想起来自己头一回被拉过去陪宴的时候干了什么胆大包天的事儿,自己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小声嘟囔:“学会了,小宁唱给您听,您就不用特意来这儿听了。”
许景明失笑:“我就是听听……不要你学这个,唱曲子我好歹也会些,倒不如跟我学罢。”
沈宁惊讶:“您也会唱吗?”
许景明就去了两支竹筷子,敲着那个青玉荷叶碟的边沿,清清脆脆地响了一声。
柳婉儿跟着住了琴,像是在等他起牌调子。
许景明一连敲了碟沿好几声,用力深浅,硬是敲出了点不成调的调子来。
他开了口,犹如少年般清清朗朗: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这是上阙,鹧鸪天的调子,柳婉儿熟词知曲,他一句没唱完,弦就跟上了,一改方才的艳丽缠绵。仿佛改了曲儿,连弦音都跟着轻狂恣意了起来。
许景明唱完了上阙,随手就丢了竹筷子。柳婉儿还以为他不唱了,手下就住了弦,还笑道:“殿下天潢贵胄,何吟此曲?”
许景明分明滴酒未沾,却跟醉了似的,怔怔出神片刻,并不答柳婉儿的话,只是问沈宁:“好不好听?”
沈宁并不懂这支词,但敏锐地觉出许景明心中好似郁郁不快,还有点害怕,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又问他:“殿下,怎么了吗?”
怎么了吗?
倒也没怎么。
他受天下供养,自该做些事的。
他天潢贵胄,不该吟此曲。
至少不能吓着这小孩儿。
许景明又潇潇洒洒一笑:“没怎么啊,这不是为了这词的意境,好歹作一副郁郁模样出来么?”
这词也不是郁郁不得志的意境啊。
柳婉儿摇摇头,起了身:“殿下曲儿也听了,若不想让奴家做这解语花,奴家便不强留了。”
许景明:“……”
靖王殿下风流多年,头一回逛窑子被姑娘请出来。
许景明哑然失笑,一时间竟不知是自己惹恼了人家姑娘,还是这个柳婉儿真的善解人意至此,已经看出来自己突然失了兴致想要告辞。
他顺着柳婉儿的话说了声告辞,带着沈宁回了自己的船。
虽然来江南这趟他心里确实挺烦躁,也确实不爱掺和这种脏了手的事儿,但一路上好歹还能压住。
也不知道刚才是怎么了。
不知是柳婉儿的琴太能弹到人心里,还是他念的那首词太潇洒,他居然在人家姑娘的花船上莫名其妙地成了个郁郁不得志的失意之人。
莫名其妙。
实在是莫名其妙。
可能是温柔乡总是能消磨心志。
俞任并不多言,慢慢划着船往回走,许景明坐在船头,心里头那点突如其来的怅然失意被夜里的冷风吹得透透彻彻,着实散了不少。
他回头一看,沈宁还在挺担心地看着他。
许景明就笑着摇头:“没事儿……好吧,现在真没事儿了。”
沈宁并不追问,只乖乖点了点头。
许景明就仰着头看月亮,突然又想起来自己刚才还差半阙词没唱完。
词怎么能只唱半阙。
不应该。
许景明就从俞任腰间抽了剑,回头对沈宁笑。
“我同你把剩下那半阙唱完罢。”
他撑着剑起身,就站在船头,借宫灯看剑,趁月色剑出。手中三尺青锋,便划破一方长空。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
沈宁仰着头看他,一人一剑,满江清月。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