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雕边行边道:“你俩聊归聊,说那么详细做什么!”
施步正慌道:“不是说他睡了么?!”
夜雕:“你觉得他能睡着?!”
四人上楼推开阁门时,少年一手撑在榻沿边,一手立掌挡住四人,胸口起伏不定,强自出声:“我没事,都出去吧。”
四人纹丝不动。
廉衡抬眸,气质近似明胤,用一股从未使过的威压语调道:“出去。”
四人见状,只好退出。他们明白,少年之所以反应巨大,是因生性纯善,是因他从未沾过血戮。他固守心间的大道毕竟是臻善光明的。而日日指导他的,是四书五经,是爱是仁。他接受不来这种残忍,也是极其正常。
他同现场所有文官,恶心膈应的原因一致。
明王朝自建朝以来,以儒治国,信奉四书,讲求上天有好生之德。因而这一出五马分尸,确实极够残忍,便是明胤、狸叔,甚至是天天晃在明皇眼前的汪忠贤,也不曾料到如此结局。也许,对给所有事情搅杂在一起之前,此事发生,明皇碍于年纪大了没以前那么烈性了,只会以抄没纪府家财,褫职纪盈,流放纪瑾为结局,但正因为所有事情搅杂在了一起,令连日来暴怒的明皇,再度起了辣心。
一切仿佛回到了昌明十年。
无疑,这是自昌明十年以后,再度刮起的最为酷烈的血腥味。
而这,竟然才只是开始。
时隔十七年,王还是那个王,冷酷无情,狭隘自私。
大明律明文规定,私铸宝钞、白银造假者,诛九族。
然纪盈并未被连坐。但这并非是王大度,就冲他能分尸纪瑾,王已绝无大度可言。纪盈之所以能苟活病榻,又有太医院太医出诊治疗,乃是因廉衡拖请明晟,两度央求明皇,留着纪盈“帮”他查清户部二十年来的所有烂账。
是啊,少年还没开始观政呢。他可是打算,病好利落了,第一时间到“户部观政”的。
明皇不动纪盈,除明晟、周远图、赵自培和相里为甫等人外,无人知晓原因。
从而百官勘不破王的心意。堪不破之下,就更为恐惧,这让与私矿掺染的所有犯事官员,个个如坐针毡寝食难安。他们怕了,他们想吐出来,可吃进去了再想吐出,难如登天。
是以,整个朝廷,开始陷入人人自危的恐怖局面。这为后来的宫廷政变,既埋下种子,却又给了政变者“清君侧”“诛独夫”等堂而皇之诸理由。
话说回来,这一酷刑,令纪瑾几个斗鸡走狗的好友一个个面黄脸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敖放避府内水杯都拿不稳,周鼐半年之内没敢出家门一寸,熊炳才一个月内未敢高喝一声。
令褚心虑等人,对之后所有行动,及时做出调整,同时,谋反之野心就更为强烈。
令在朝仅剩不多的几个尽瘁君事的纯臣,譬如尤孟頫、赵自培等,对王完全丧失了信心。
令太子明晟,辗转几夜难以安梦。
更令明胤,对这个高高在上的王位,第二次生出抵触之心。第一次,不必说,自然是十七年前的南境了——当明皇喝令年仅五岁的小明胤,亲手刺穿傅砚石心脏之时。
这一猝不及防的酷刑,改变了所有人的节奏和步伐。
令狠者愈狠,柔者愈柔,善者愈善。
亦改变了,今后整个朝局的走向,和最终结果。
官银铸铅一事妥当后,东宫、顺天府衙和三司,战战兢兢之下,再次分成两拨,回归调查己事。
远在南境的明胤,获悉此事时,最为担心的便是廉衡。原本只想帮他“开门红”,让他少耗点心思在纪家人身上,可没想到这顺水推舟,翻覆的竟是人性本善论。纵然相隔天涯,襄王爷也是心潮难已,少年之恶心,对人性之恶的接受力,对明皇的惧意、恨意和极度失望,一切一切仿佛都加到了他身上。
廉衡拖拖拉拉足有十日水米不进。
令施步正等人大为担心,廉家堂弘文馆跪损之伤才刚好利落,这要再出什么事,怎么给主子交待。
好在,药鬼还滞留在京,给少年开了几服定神安眠的药。
这一场噩梦,才慢慢淡去。
表象上淡去。
可惜有一人,却未能从这场噩梦里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