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惜将晏宁杯子扣了,道:“你伤还未好。”
晏宁揶揄道:“这一点酒无妨,之前在大漠,你不还给我灌了一壶么。”
萧惜垂了眸子,他那个时候年纪也小,不懂事罢了,不知道要怎么对待这样精贵的人,看他痛的直哭,也只想着让他别那么痛,现在回想起来,竟然还有一丝赧然。
然而,他总是迟到那么一步。
晏宁举杯向他眨眨眼道:“还要谢谢阿惜总是及时来救我。”
巧得很,他总是伤这一条腿,晏宁心有戚戚焉,道:“等见了窈娘,可要她好好调理调理,这两条腿,会不会长着长着,便不一般长了啊。”
傅青笑道:“阿宁都十九岁了,不会再长了。”
晏宁不禁怔愣住了,不会再长了?
一年又一年,今年总是比去年高上那么一点的,去年的衣服也总是不知不觉地渐渐短上那么一截,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他,你已经长大了,明年不会比今年更高了。
是了,他已经十九岁了,已经长大成人,而曾经为他遮风挡雨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随着塞外狼烟,枯骨一抔,湮没在大漠黄沙之中了。
晏宁心中顿时有些难掩的酸涩。
傅青可不管他突然落寞的神色,笑道:“是,晏公子明年便弱冠了罢?家中怕要是准备议亲了。”
闻言晏宁不禁有些心虚,瞄了一眼萧惜道:“我禀过父亲,不会娶亲。”
傅青待要开口,那女孩转身替萧惜倒酒,缠在手腕间的琴弦倏地一抖,向那少年细长的脖颈绞去。
晏宁急得伸手去拦,萧惜已经用手指勾住,随意止住那纤细琴弦的去势,一滴殷红的血滴落在酒杯中,微微一晃才铺陈开来。
这女孩子年纪小,武功也平平,根本不是萧惜的对手,被她划伤了手指,只是他自己浑不在意罢了。
那一滴鲜血似是滴落在晏宁的心头,心尖都跟着颤了一颤。
萧惜制住了那名女孩,却未唤晴雪等人,只喟叹道:“姑娘,我是鲜卑人,却不是歹人。”
那女孩不言不语,倔强地扭过头去。
晏宁忍下心底翻涌而上的恶心,轻声道:“姑娘,他母亲也是长安人。”
那小姑娘含泪啐了一口道:“膏粱子弟,你懂什么。”
晏宁将杯子掼到桌上沉声道:“我父亲也死于鲜卑人之手,可是这又与他何干。”
傅青突然道:“姑娘,昭明末年,长安户二十一万三千零八十一,口一百二十九万四千五百八十七。”
那小姑娘听他莫名其妙讲了一句无关的话,抬眼去望他。
傅青继续道:“延光十五年,长安户一十八万九千一百一十四,口一百零七万一千三百二十二。”
他面上隐隐有癫狂之色,语速越来越快:“次年春汪辉攻破长安城,长安城十二门,共出尸约三十一万。”
“同年秋拓拔部攻破长安城,长安城殓尸约二十五万。”
“永初元年先帝收复长安,核算长安户仅余七万六千四百四十二,口仅三十五万五千三百六十八。”
世人皆知延光十六年关中之惨,却不知竟有如此之惨。
那杯浸了血色的酒就放在晏宁面前,他实在无法忍受,探手取了一饮而尽,
那小姑娘先是迷茫的看着他,后来似是渐渐听懂了他想讲的话。
垂下头来,默默无言。
傅青轻喘一口气道:“姑娘,史册历历,你若不信,可以去长安府文书库寻我。杀人的是人,不仅仅是鲜卑人或是汉人,是人。”
他喃喃道:“还有天灾,还有人祸,不是哪一个鲜卑人。”
那小姑娘抬头忿忿道:“我不想听你讲大道理,我看到鲜卑人便生气。”
傅青轻笑一声,枯硬的指节扣上那姑娘纤细的手腕,取下那根琴弦来,手指上是经年累月的墨渍,递于她温声道:“去,姑娘,到帘子后面去,将刚刚那阕曲子唱完,你隔着帘子,根本就看不见。”
“吞声哭未休,怅荒烟古渡,衰蒲残柳。清霄无寐,漫将往事追求。珊鞭风软金条脱,宝剑霜生锦臂鞲。飙威驶,露影流,隔墙人唱小伊州。杯中物,鬓上秋,梦回酒醒月空楼。 ”
那易州姑娘前两句词还唱得清越,渐渐哽咽起来,琵琶也弹得不成个调子。
眼泪一滴一滴晕开在琴弦上,呜咽漫漶不能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