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抬起脸,有些紧张地道:“她,她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只是有些疲累而已。”
那人颤巍巍地伸出手,将碗缓缓接了过去,便低下头准备吃饭;尚未起筷,一滴热泪已悄悄滑落,滴入这温热而飘香的饭菜之中。
半刻钟过后,那骑驴老者低着脸,小心翼翼地穿过前堂的人群,来到档口把碗还给了颦儿。沧楉从老人伸手的间隙,发觉他的元魂和肉身有微妙的重影,而并非完全契合,像是某个魂灵师寄居在活人的身上。
沧楉叫住了他:“等等。”
老者神色一滞,徐徐道:“姑娘有何吩咐?”
“今晚我在慕雪楼还会掌一次厨,到时希望你能光临。”
“恐怕我无法赴约,姑娘的美意,老夫心领了。”他一直不敢回头,说完话便匆匆往外走,很快就牵着驴消逝在了拐角处。
这是他进入失乐城的第三百二十四个日夜。每逢梦醒之后,他就卷衣坐在那城楼上,经常静静地看着天空,看天上有几只鸟飞过,有几朵云飘过,有时候碧空如洗,有时候阴云密布,唯有那几只鸟,如心上潭影天天飞过。他甚至每日都能记清楚它们叫了多少声,又掉了多少片羽毛。
日影移动,雨滴落下,静夜疏星,对影持觞,寂静相随,人生大趣。
他总觉得这天要比他以前所处的深渊要温暖得多。
当时临别之际,他那位拥有不灭金魂的师尊赠了他一句箴言:“想念一个人太久,难免生出怨恨。你不如放下,自在随缘,遗忘过去,崇尚未来,于风雨如晦处见诸般圣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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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楉向住客们打听那骑驴老者的身份,大家对他的来路都不甚清晰。“我们都叫他老七,他来失乐城快一年了,穷酸得很,每天饭都吃不上,是主厨经常拿些残羹冷炙接济他,他才能活到现在。估计他进山之前,修灵境界很低,连只手摘星都只能取些碎银子下来,在这山里不穷才怪。”
众人对他的生死毫不在意,只关心自己的晚饭能否比中午还能吃得更好,于是转而向沧楉提供菜谱。
“姑娘,我家私藏有烟熏腊肉,晚上给我们添个萝卜干炒腊肉吧?”
“对,我家就有萝卜干,上个月带进城的,正好拿去用。”
“我家有一头岩羊,白天放城里吃草去了,下午我去把它牵回来,你把它做个烤全羊吧,我已经好久没吃过羊肉咯。”
众人馋虫发作,越说越起劲,几乎要将档口挤破:“姑娘要是忙不过来,我们都可以给你打下手,你只要负责切菜和掌勺就行,其他的我们包办了。”
“姑娘刀工和厨艺双绝,世所罕见,我们都还求着一饱口福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沧楉听了许久,也终于接过了话头:“你们晚膳想吃什么我都能答应,但你们也需帮我一个忙。”
“姑娘你说!”
“以尔等剑心铸成失魂梯,助我入玄门。”
“怎么,你们要离开下城?”
沧楉稽首道:“到时还望各位成全。”
众人面露难色,合围着商榷了片语后,竟应下了沧楉的要求。随即住客们激昂散去,全城出动,为了晚饭而热火朝天地忙碌起来。竹林挖笋,溪中捕鱼,荒田逐兔,再于菜畦中取诸般野菜,一身勇力尽请挥洒,沉浸此中趣味,如获新生。
一时盛况,自此成为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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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城灯火通明,薄晖刚一散尽,数百食客便自带碗筷在慕雪楼外排起了蜿蜒的长龙,细嗅飘香,翘首以待,犹如嗷嗷待哺的婴儿。自沧楉在云岛随璃川学厨艺始,再经茹岈山庄三年的自力更生,她执掌人间烟火多年,还是第一回看到失乐城这样浩大的场面。百人宴所耗食材极巨,整个后院如同战场。
颦儿另起炉灶,在院子里蒸起了白面馒头,这是她引以为傲的独家手艺。沧楉则于厨房中手握厨刀和铲勺,纵横捭阖,肆意挥洒,月出星宿原,香满不夜城。酸甜苦辣咸,她人生尝遍、而深知个中滋味,不增不减,拿捏稳当,做出每道菜的味道都恰到妙处。忙碌了整整一下午,沧楉的裙裳被汗水浸湿,脸上亦沾了些烟尘,更添几许砥砺风尘的坚韧朴实之色。三个帮厨为之动容,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杵着观望,纷纷出手帮忙,添柴加火,洗碗装盘,虽不乏笨拙之举,但也着实减轻了沧楉的压力。
待弯月斜挂城头,颦儿便跃上屋顶,双手拱成喇叭状,气沉丹田,再吐字如惊雷:
“开饭咯!”
整个下城霎时沸腾了。
只是人群中再也寻不到那个骑驴老者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