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说得轻巧,又不是你……”正说着,王君兰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言问道:“上官大哥,你名字乃是个‘仇’字,莫非你也身负什么深仇大恨?”
上官仇抬起头来,将橘子放下,淡然道:“是与不是,已经无异了。上官某本名确非‘仇’字,只因家门中落,又遭奸人迫害,骨肉亲人流离四方,是以改名为‘仇’,以示不忘。”
“那上官大哥现在仍未改回原名,可是因为大仇未报?”
上官仇摇头道:“早在数年之前,我便将仇报了。然深仇似海,一入则无法脱身。我自幼立志报仇,每日勤修武艺,已有十余载了。可本是日思夜想报仇雪恨之日,我竟没有半分喜悦之情,反而孤寂恐惧更甚,好似周天世界忽然空无一物一般。十余年来,积恨销骨,怨仇劳心,本是而立之年,便已白了三千烦恼丝。待到报仇雪恨,欲改回原名之时,却发现当年父母所赐之名,已经记不得了。”
“那你为何还要叫‘仇’呢?”
“我现仍以‘仇’为名,乃是告诫自己勿让仇恨左右心智。所谓冤冤相报,均有因果报业。若是似我当年,终日浸身仇海,好似修罗地狱。想必先父母九泉之下,也不愿我背负如斯吧。”
王君兰“嗯”了一声,兀自双手抱膝坐在火边,下巴埋在两肘之下,目盯篝火,神色黯然。上官仇怕她抑郁伤身,劝道:“王姑娘,莫要目视火焰,久之伤眼。现在已是深夜,还是快些睡吧,明早还要赶路呢。”
王君兰没有出声,静静躺下,长叹一口气来,全无睡意。上官仇脱下外衫,举在手中烤火,一边又仔细观察王姑娘的神色,说道:“好了,别哭了。”
“我没有哭。”王君兰扁着嘴回道。
“那你笑一个。”
“不笑。”
上官仇这下头可大了,他平生曾见识天下奇功,却不知如何哄得女孩子开心。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说道:“为什么。”
却听王姑娘道:“那你给我唱首歌我就笑。”
上官仇苦笑道:“那我若唱得难听,可不要笑我啊。”
“不是你要我笑的吗?”
上官仇轻笑一声,而后长舒一口气,缓缓唱了一首前朝的《折桂令》: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王君兰闭目听着,嘴角微扬,说道:“我记得,小的时候,哥哥好似也给我唱过。”
“你还记得?”
“记不太分明了。”
上官仇轻声唱着,只见王君兰气若幽兰,缓缓地睡了。待王姑娘睡着,上官仇便将手中烤暖的衣物轻轻盖其身上,又寻了些新鲜叶子,用手擦拭干净,蹑手蹑脚铺在衣服上面。铺完之后,又捡了许多石头,隔在江边,以防王君兰梦中打滚,翻入水中。待到上官仇一切料理完毕,便一头躺在篝火旁边呼呼大睡。
瞿塘清夜,巴水流寒,山风乍起,烟云缭绕,猿啼起伏。有道是:
巫山九转十二峰,万里星辰一线中。
夜来江畔听风起,数缕乡情寄猿声。
行云两岸水波横,半世飘摇又相逢。
英雄何负佳人意,并蒂兰芷共根生。
次日上午,夔州城外,杨坎一行三人前往渡口,雇了纤夫沿纤道东下寻人。巫山三峡乃是常年阴雨之地,好在这几日均是阳光正好,否则他俩纵有大罗金身,也难逃一死。临行之前,纤夫便有交代,他们此次寻人只寻到瞿塘峡。若那二人被巴水卷入西陵峡中,便是有九条命也活不了的。
纤夫之言,虽不中听,却不无道理。但上官仇于杨坎毕竟有救命之恩,王姑娘又是天仙绝色,此二人生死,杨坎若是不闻不问,心中总觉有愧,便付了纤夫双倍价钱,让他们再往西陵峡深处多走十几里路,无论生死,若是见了他们,便带回来。临行之前,杨坎还特地嘱咐他们穿上衣物,免得让王姑娘看见什么不净之物。
待纤夫一行走后,三人便守于渡口等候,等了许久,依旧不见返回。直到日薄西山之时,方见夔门山口,走来依稀几个人影,待他们走得近了,正是那一行纤夫,和上官、王二人。待他们走至渡口,杨坎等人忙去接应。只见上官仇与王君兰被众纤夫搀扶着,似是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又走了数十里纤道,看面色虚弱得紧。杨坎连连后悔自己没让纤夫带些口粮,忙接来二人到客栈歇着,点了一桌素餐让其充饥。上官仇虽是饿得紧了,用餐之时依然自持有度,而王君兰却早已不管淑女形象,只顾狼吞虎咽,大饮大嚼。用膳完毕,两人谢了众位,便回房歇息了。杨坎有心留意王姑娘的脸色,发现她面上阴沉得很,想来是有什么心事,但毕竟事不关己,也未去过问。
第二天,一觉过后,上官、王二人气色好了许多。众人去集市补充了些酒水干粮,便去驿站出发了。临行之前,上官仇正与那车夫谈价,王君兰瞥见杨坎腰间酒壶,忽发奇想,叫住杨坎,问道:“杨大哥,你的酒可以借我喝一点吗?”
杨坎心中好生奇怪,王姑娘家中不是忌荤忌酒吗,怎的又来借酒喝?但她既然开口,也不管许多,便将酒壶递给了她。王君兰打开壶盖,先是嗅了一嗅,而后仰头往口中灌了一大口,咽进肚去。杨坎大惊,忙问她是否无恙,只见王姑娘被呛得眼泪直流,连连咳嗽数声。王君兰缓过劲来,抬头看到杨坎满脸错愕,四目相对,想起自己刚才窘相,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真不懂你们为何爱喝这种玩意儿,又辣又呛,难喝死了。”
自夔州往南,便是重庆,只消水陆并进,便可到达。一行五人乘上马车,重新出发。待到抵达重庆之时,若无法留任王姑娘家中,便是与她分道扬镳之日,杨坎每想至此,心中总觉惋惜。然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到了重庆以后,又会如何,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