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好面子、擅长故弄玄虚的青年,在这时候也端不住架子。毕竟谁都没有规定热恋中的男人一定要维持什么聪明形象。见到了喜爱的女孩子,脑子里就只剩下急于卖弄男子气概的幼稚念头。
他仰起热得汗津津的脸,将双手揣在衣兜里,想要装出一点点内敛的气质,可扯了半天嘴角,在对上信子浅浅的笑容时,青年最终还是露出了一个傻里傻气的微笑。
他大声说:“在那里等下,我过来帮你提行李。”
信子用双手挡在嘴边,也大声地回道:“好。”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时,两个人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都不由自主地相视笑了出来。
像笨蛋一样,可太宰在这一刻体会到无尽的难以言喻的快乐,深深陷入了暗自喜悦的陶醉感。他只知道信子回来了,履行了与他之间的约定。就算是笨蛋又怎么样,单单做个什么也不懂的笨蛋也很幸福啊。
不用戴着几十层面具,不用谨言慎行。
信子的目光让他很安心。
*
“记得吃午饭,下次不用特地来出版社等我。等再过几天实习期结束,我就到阿治你的学校找你吧,别忘记照顾好自己,阿治你现在是个大人了嘛……”
他驼着背坐在角落,一边对着酒杯发呆,手里攥着一张纸条时不时摩挲几下,不知怎么便想起了信子雪白温柔的面容,手心一阵发烫。
“话说啊最近日本经济不景气……啊不对,不对,应该说一直都不景气才对!我母亲村里的年轻人要么应聘不到职务,要么就是被裁员,一个个急得发愁,真的是,现在这个社会……”男人一把扯开衬衣站起来,醉醺醺地环视了一圈,最后指向始终不语的青年,说道,“那个,津岛君,你会帮助我们的对吧?”
男人直直地望向他,眼神迫切,而其他在座的人也是如此,统统看过来,仿佛在看什么救世主一般。嘈杂昏黑的环境里,从天花板上落下的灯光不禁让人头晕目眩。
“你是我们这边的人,对不对?”
他好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还在这里旁听,因为对方始终逼视着他,便含混地点了两下头。男人这才满意地收回眼神,又开始就经济问题高谈阔论,引来附和不断。
他吐了口气,借故到卫生间去洗脸。可能因为允诺了用大笔汇款资助学长他们的行动,出门前被重重地拍了一下肩,似乎在表示对他的赞赏。
太宰已有了一些酒意,随便点点头,便踉跄着走到那间狭小的屋子里,砰得关上门。学长刚才那一下力道着实不小,拍得他头脑一片浑浊不清。刚走到镜子前,太宰就往洗手台里大吐特吐起来。
吐出来的不过是酒液而已。
然而,总有一种就是要把肠胃这些都吐出来一样的错觉。
过了一会儿,他把手贴在额头上,抬头一看镜子里的那个人,面色着实惨白,两旁的脸颊乃至眼珠里却又泛着醒目的红,如果不是曾无数次端详过自己这张脸,还差点认不出来这是谁。
像鬼似的。
太宰盯着这张气色全无的脸不言不语,一秒两秒都没有动静,直到门被用力地推开、撞在墙壁上发出刺耳的沉重闷响,他移开目光,埋下头胡乱洗了一把脸。身后走过的那几人踩着皮鞋,咯吱咯吱地用鞋底碾过地板。
“哎,那也没有办法,要是能吃得起饭的话,美奈就用不着出卖身体,她母亲在那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即便是我也不忍心看下去了,说到底我们不过是上面所利用的工具而已。”
“说是努力赚钱,努力、努力、每天在强调说没了命地努力,然而这种社会问题也不是只有努力就可以解决的啊!”
“廉价的国民劳动力……被踩在脚下的生命,呵,尊严……我看啊,嗝,倒不如从头来过……这个国家真的能变得了不起么?我很怀疑啊……”
“谁知道呢。”一个男人说着走过来扭开水龙头,用水浇了一把自己的脸,然后开始冲洗和服衣摆,忽而转头见到默不作声的太宰,先是一愣随即便拧起衣角笑道:“原来是津岛学弟啊,上回真是多谢你出钱将我保出来,不然特高那群人可不会轻易饶了我。”
“哪里哪里。”太宰看着镜子里,身旁男人双眼渐渐阖上,似乎快要睡去的困顿模样,于是客套道,“学长如今毕业后过得怎样?”
“说好,也不算好,说差,也还没到那种程度。”对方如是说道。太宰无法读出男人的神情,只捕捉到对方在说完以后嘴角稍微地抽搐了一下,“但可能再也不会比以前上学时开心了吧。”
太宰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不由将手放在冷冰冰的水里反复冲刷着,一股难以言表的虚浮感笼罩在头顶。接着他听见男人语气变得轻松起来,说道:“好在我即将要结婚了,这也是托学弟你的福,被拘役的人总没有这种福气的。”
“那就恭喜……”还没说完。
另一个男人插嘴道:“诶京助,你都是即将结婚的人了,最近就不要老是抛头露面,万一被逮到就完蛋了你这家伙知不知道?”
“我明白。”男人轻猫淡写地笑了笑,甩干手,回头对太宰说,“还不知道你的情况,津岛学弟,不过——如果你与我一样有什么重要的人,那么便要考虑清楚到底是否将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你也知道,接下来日本必将经历动荡。”
……
太宰垂下眼,在屋里大大小小的各种水声中,轻轻关上水龙头,动了动嘴唇道:“多谢。”他没再看别人的表情,而是低着头离开了,回到集合场地同那些学长请完假,最后大步走出了那个闷得透不过气的地方。
太宰漫无目的地走在东京的街道上,夜色已深,脑子里的酒意早被风吹得冷下去。但是空气中依旧是燥热的,他越走越觉得心情焦灼,突然停下脚步。
不远处,灯光闪烁着在眼前飞快划了过去,短暂过后,电车当当地响着提示铃正好驶来。他想也没想便随人群走入车厢,坐下时后背竟起了一层薄汗,窗外的风顺着领口灌入时更加倍了热意。
他无言地吹着夜风。
诸如一排排高耸矗立的西洋建筑、涂抹口红的盛装女人、穿行于路面的黑色汽车此类的景象迅速被甩到视野之外。慢慢的,东京变得非常的安静,心跳放缓了节奏。
扑通、扑通富有生命力地跳动。
再次吐了口气。
他从衣兜里拿出那张看过许多回数的纸条,尽管脸色依旧苍白无精神,不过眼底的落寞散去了许多。只是在某个时刻就想起了那个名字,然后便一根筋地想要见她,只想要见她,整个人就会重新活过来。
“……去小樽看雪怎么样?约定好了哦,阿治。”
太宰自顾自地点点头,身体随着车厢的运作而微微晃动,而思绪已然不受控制地飞到了远处。看着窗外,他弯了弯嘴角,可以说是有些温柔地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