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深夜,褪去了白日的热辣渐渐显出些凉来,在打更小厮的高唱中,一辆瞧着极为普通的马车掩在夜色中不快不慢的往前走;车轮碾着街道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其与一条街外从酒肆出来的男人们颇为不虞的叫骂声混在一起,叫寂静的街道愈发的平和起来。
行驶的马车里,着深黛色披风的小公主将手里的茶盏放下,抬了眼睛看了眼窗帘,问:“还有多久才到?”
春和闻言忙掀了门帘去问驾车的小厮,得了回才重新缩回身子放下门帘回小公主:“快了,殿下且再等等。”
李月妕默,她摩挲着自己衣袖的一角,心中愈发紧张起来;三年来,这不是第一次去穆府,也不是第一次见穆府的人,只是此次带了目的后便总觉有些莫名的失语。
大概是有了些落差感。
车厢内随着李月妕的缄默很快就寂静下来,而后又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驾车的小厮在外头恭恭敬敬的与她禀:“殿下,到了。”
李月妕带上了帷帽由春和扶着下了马车后,便见春和与驾车小厮吩咐了几句后才去敲了门。
门很快应声而开,来迎的人是穆太师穆长祯跟前贴身伺候的小厮穆从,她与春和很快进去,边跟着穆从走边听他说:“此次委屈殿下从后门入府了,吾等惶恐,太师让奴转告殿下日后定进宫谢罪。”
李月妕闻言心中哂笑,想了想道:“事出有因,我觉如此甚好。且吾等之间,倒也不必说这样客气的话。”
穆从没想到她会这样回,一时间有些失语,而后忙回:“奴之过,殿下恕罪。”
李月妕没回话,到了穆太师的书房跟前,她停住深吸了几口气才慢慢的踏了进去。
走到主位坐下摘下帷帽放到一边后,无意外的是几个人恭谨的见礼。
今夜书房等候的人倒不多,除妇人外,男人们该在的都在了。
穆府的主人不多,子女也不多,全因早年穆太师娶妻后便一直未再纳妾,所以除却二人早早从商的嫡子穆绥成外,便只剩下了嫡孙穆弘峻。
都是她见过的,李月妕坐的姿势恭谨起来有些太子的影子在里头,她颔了颔首,望着头发和胡子俱同样有些花白的穆太师,道:“此次我来,外祖也知是为何事,若无其他,我便直说了。”
穆太师抚了抚自己已经花白的胡子,那双苍老的眼睛显出些严肃来,示意她继续。
得到首肯李月妕才继续说:“此事起源若真算起还要从先皇后薨世开始说起,前尘旧事,想外祖与舅舅也都知晓;来时我仔细想了想,既然是他,那不如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与皇后的眉眼尤其相似的穆绥成眉头紧锁,开口问:“殿下见解,愿闻其详。”
“听闻前些日子有一批进城的难民,”李月妕摩挲着手间的玉戒,冲穆绥成神秘一笑:“说是潮县临县跑出来的,舅舅不妨派人探一探,或许会别有收获也说不准。”
“小殿下在宫里,怎对宫外的事情倒也知之甚多?”
说话的是穆弘峻,少爷正当好时,俊逸的眉眼间温凉柔和,此时似笑非笑的望着她,叫她紧绷的心头愈加的放松了下来。
年少时胡闹,她曾因为他帮着一世家小姐夺了她心爱的兔子而与他打过一架。那时她精神敏感,最是喜欢打架泄愤,也是那一次与他打架叫她一举出了名;因为那回,她差一点就没命了。
她垂眼端起茶盏喝了口茶,又看了眼另两位的神情,见他们没有打断的意思,多少明白了些,想了想,边放下茶盏边回:“表哥也说了,我是宫里的公主。”
宫里的公主总是有些手段的,打探虚实试探深浅这等事于他们之间来说倒是有些失信;但于李月妕而言却不是什么值得一谈的事,毕竟不是经常在一处,也不是经常见面,要他们全然相信她于他们而言确是有些困难;所以这样试探一下于她来说倒也无妨,只要最后能达到目的就好。
穆弘峻望着她觉着有些新奇,再问时多了些笑意在语气里头:“那之后当如何?”
李月妕抬眸时瞧见一副阖家团圆的画儿,她仔细看了好一会儿,话说的极慢:“而后,留下有用的子,引蛇出洞,永绝后患。”
“噢对了,”李月妕收回了聚焦在画儿上的视线:“关于信上提及的,外祖近日可有消息?”
穆太师闻言摇头:“时间过去的久,我派人多方打探却收获寥寥,怕已是被处理的干干净净了。”
闻言李月妕的目光变得有些冷,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着手下的衣袖,听穆绥成问:“是何事?”
她有些坚持不住,被千方百计稳住的语气里却还是透出了些许恨来,“此次皇祖母寿诞奇怪的很,状告的那人衣物干净,发髻工整,面色红润且状告时中气十足,哪里有一点经历灾荒的样子;再加之潮县和上京两地相隔甚远,没有两三个月根本到不了上京……我实在奇怪的很,便想查一查,可奈何宫里人多嘴杂,我便叫春和送信出来托外祖帮着暗中查探一番,没想到确是这个结果……”
李月妕端起茶盏喝了口又放下,眉头皱的紧,嘴里继续说:“此事还望外祖与舅舅多废些神,想法子再探一探。”
“近来王爷虽明面不表,暗中也在为此事四处奔走,小殿下又何必这样辛苦?”问话的还是穆弘峻,这话他问的确是出自真心,他不解,因在他看来早晚此事都会过去,她只要耐心等着消息便是,又何必这样拖着病躯来回奔波,暂且不说伤了身子日后是如何日日痛苦,于他看来日后缠绵病榻委实不是个好归宿。
李月妕笑了,这是她这些天第一个真心实意发自内心的笑,穆绥成喝他放肆,穆太师垂眸喝茶看不出面上的情绪,她心里只觉他想法太过“单纯”。
李月妕止了笑,眼睛望着他时还粹着笑意,她说:“少爷问的倒是好。究其原因,打碎了骨头还连着肉;我倒不觉得辛苦。你日后便会明白了。”
李月妕说完后,穆弘峻心中莫名觉着有些怪,却又不明白是哪里怪,反而是穆太师和穆绥成对她有了新的认识。
接下去又说了会儿话李月妕才带上帷帽起身离开,谢绝了两位长辈和表哥相送后,她跺了跺有些发麻的腿才继续走。
“是长大了。”穆太师在昏暗的灯火下,望着渐渐走远的李月妕,说。
穆绥成接过了话头继续说:“太子的事,倒真是苦了她了,我听闻她在雨地里跪了一天一夜……哎,刚不应看她跪坐着才是。”
穆弘峻望着小殿下的身影,道:“祖父,小殿下说的事,明日让我去探探吧?”
穆太师想了想,应下:“倒也好,若有所获记着及时禀明八殿下。”
穆弘峻边跟着回书房边应道:“是,孙儿明白。”
穆绥成这一会儿又开始悔起了方才自己的态度,道:“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皇后娘娘若是知晓了方才的事……怕……!唉……真是不该!”
穆太师却笑了,“是太子殿下教的好,教的甚好。”
穆太师的话带着笑意,叫穆绥成穆弘峻父子二人瞬间便醍醐灌顶般反应过来。
—【表哥也说了,我是宫里的公主。】
宫里的公主,如此算好吗?
穆弘峻的心因为那双有些冷的眼睛而揪了一瞬,而后便又恢复了平静。
回房歇下后,因心中想着李月妕,穆弘峻闭着眼睛怎也睡不着。
他总觉他的心里有些怪,可到最后却都说不出是哪里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