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拿什么还?用你这条贱命吗?”
江予辰面容狰狞,苦笑到咬牙切齿,“就算你还了这条命,黎清也回不来了。”
跪在地上的何语城,始终都抬不起他那颗倔强了半生的头颅,“我知道,可我没有别的东西能拿去偿还了。”
泪光闪烁的江予辰,紧盯着何语城的发顶半晌,倏尔面容怔愣道:“我记得当年黎清待你也是很好的,她不顾旁人的白眼,带你进万卷阁阅书,为你留好膳堂的饭,甚至衣不解带的照顾被云晏打伤,高热不退的你。她从未记恨过你篡改邪影真言,害她差点走火入魔,险些丧命,她一心一意的待你好,可你怎么能忍心呐!”
江予辰拖着灵元爆溅的流年剑,一步一步的踏近了何语城的身前,目眦欲裂道“你怎么能忍心见死不救啊!”
“嗡”的一声,薄刃撕裂虚空,血渍弥散如雾,澄白的剑刃无情的割破了何语城白皙的颈侧,殷红的血珠流淌下来,粘稠中带着肮脏的忏悔。
而迎着剑光,终于能抬起头来的何语城,早已是泪流满面。
他怎能忘记黎清待他的好!
可再多的好也比不上生父的鄙弃,慈母的亡故,他只要一想到这些年被强按头的屈辱,与生母的颠肺流离,他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他只想要他的母亲活着,哪怕是用旁人或他自己的命去换。
于是他毫无愧疚的笑道:“我是魔族,天生就没有良心,所以,我记不得她的好。”
天知道何语城在说出这些违心之话时,内里灵魂的撕扯是多么的痛不欲生,他虽是魔魂人身,但一颗向往正道的心,却从未变过。
江予辰端着剑的手,绷的仿佛浇筑封冻的石笋,面对何语城的算计,他虽然愤恨到无以复加,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经年的仇恨彻底转移到这个男人的身上。
同样在这个腐朽的尘世里苟活,每个人都有着逼不得已的苦泪,纵使何语城对黎清见死不救,可他到底是运筹于暗处,屡次放过了自己。
他本就背负着天道反噬的命格,粘之必死,就算是成了神,旁人也不能幸免。
黎清是因他而死,半点也怨不得何语城的冷漠。
长剑就这样横在血脉的跃动间,迟迟不能割裂,可就在何语城明白江师兄的不忍,试图施力自刎的时候,那刚正的神剑竟蓦地化作一道白光,钻进了江予辰的腕骨之中。
江予辰实在是不想再跟这个阴暗的男人待在一起了,不等何语城从疑惑中醒转过来,他已经愤恨的转过身躯,踏着满地的潮湿与泥泞向着洞外走去。
锋锐的砂砾硌痛了何语城深跪的膝盖,他奋力的想要站起,奈何麻木的双腿承受不住躯体的飘摇,他只能踉跄的用掌心撑住身体,仰头惊呼道:“江师兄,你为何不取了我的命为黎清雪恨?是我对不起你们,是我做了无可原谅的恶事,你为何不杀了我?”
江予辰兀自的向前走着,濒临破碎的意志,仿佛在滚油里煎熬。
他必须要走,若再待下去,他怕会控制不住这双造孽的手。
“江师兄!江予辰!”
何语城猛的从地上爬起,向着对方远离的彼岸靠近,“你总是这般大仁大义,再多的委屈也自己担着,你什么时候能为自己而活?就连我这样的背叛之人你都能姑息,他日缘何能在这勾沉的算计里谋求生路?”
“你倒是给我一个痛快呀!”
尖利的声线似乎要击穿这山腹的壁障,层层哀怨的回音在洞内久久回荡。
何语城想要赎罪,想要激起江予辰自保的决意,他知道一个人一旦动手亲弑了第一个仇人,那么第二个,第三个,他还会妇人之仁吗?
可就在何语城试图再次刺激他的时候,前方疾行的江予辰豁然顿住了脚步,他背对着何语城,周身光而不耀的气场狠狠的隔绝着背后之人的视线,他厉声道:“我生平最恨被人算计,可说到底,黎清都是为了救我而死,至于你暗地里做的那些恶,我绝不原谅,你就背负着众叛亲离的下场,苟且一辈子吧!”
何语城蹙眉忍泪,字句如针扎剑挑,盘恒在喉间,鲜血淋漓。
复仇了半辈子,没有一件事做的是无愧于心。
这一生,他没了宗门,没了娘亲,没了信念与盟友。他彻底失去了立足于正道的身份,又因体质的特殊而不被魔族所容,这茫茫天地之大,何处才是他的立命之所?
此时他不奢求能被师兄原谅,只求殒命于他的剑下,换得这个绝美的男人不再妇人之仁,心慈手软。
于是猛地向前奔去,深浅不一的脚印拖沓在身后,死死的箍束住了他潮湿的灵魂,“江予辰,你何时才能收起你那幅假仁纵敌的烂心肠?当初对云峥你尚且踌躇,此时面对真相你竟然蒙心回避,你是不是非要被旁人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才会为自己抗争?你怎么就不能学学那些恩怨分明的人,该狠的时候必须要狠,他妈的整日端着那幅慈悲伟大,你到底在自虐给谁看?”
行走在前方的江予辰猛地转过身,对其怫然作色道:“我他妈的自虐给我自己看,行不行!还有,你不要再跟着我,从今往后,我与你恩怨两清,永不再见!”
猛然间的惕憟击穿了何语城强撑的伪装,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去激起江予辰反抗的意志,奈何仙气缥缈的江师兄已然拂袖而去,透明的莲生结界倏忽间拔地而起,隔绝着自己追逐的视线,唯余那满壁若隐若现的梵莲,昭示着他们浅薄的恩情就此绝断。
怀着满腔的委屈与悲愤无处发泄的江予辰,乍一走出潮湿阴冷的洞穴,就被迎面而来的风雪糊住了眉眼。
洞外杂草丛生,枯枝败藤狰狞的僵硬在半空,仿佛无数双不甘的触手在向天乞求。江予辰迎着风雪抬眸而望,到处都是伸冤的惊悚,疫雪的哀戚,黑黝黝的栈道割裂着嶙峋的峭壁,放眼望去,没有一条是通往外界的生路。
远方的丛林黑的没有尽头,铅灰色的天幕愈发暗沉,他不知这到底是不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溅着血渍的丝履缓缓的埋没进积雪里,江予辰收敛着自身的清气默默的向着丛林深处而去,偶有枯枝挡住了去路,也没能引起他的注意,就这么失魂落魄的撞断它兀自前行,“噼啵”的脆响回荡在空谷密林里,说不出的寂寥与悲坳。
与此同时,空旷的城郊别院里,安静又压抑。
不请自来的廉棠走了,留下一坛酸苦的醉云间。
靖无月摸挲着那光滑的坛壁,目光深沉,瞧不出一丝情绪的波动。
所有的谜题都在这一夜被彻底解开,可靖无月却早已没有了半分情愫去回应,似乎这些真相平淡无奇,远远没有在得知江予辰被旁人凌辱时对他的刺激大。
满园的莲灯,在寒风里摇曳不定,有几盏甚至不堪风雪的浸扰而逐一熄灭,暗淡的红纸不消片刻便被雪簌浸湿,开裂的裱纸在风中发出“噗噗”的声响。
今夜的别院似乎出离的热闹,走了一个廉棠,又来了一个巫澈,只不过两者似乎都有着满腹的心事,来了也是无话,兀自寻了一处石台坐着,好半晌才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靖无月开了酒坛,默默的呡了一口,背对着后方的巫澈说道:“你说,一个人做了让另一个人很失望的事,那他们还会有将来吗?”
巫澈坐在灯火映照不到的暗处,手中摸挲着一枚红线编织的同心结。
自从得知南栖将要成婚的消息开始,巫澈就说不出的整日别扭着,这种带着愤怒的别扭好比当初被靖无月随意丢弃一般,有委屈又有不甘,但更多的却是恍不自知的害怕,可这种丝丝缕缕的害怕到底是出于什么,巫澈左思右想了很久也不得要领。
他就这么魂游天外的思考着,靖无月对他说了什么,竟一个字也未进入过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