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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九、启明

“这小子,还从没这样哭过……”陆荣伏在谢冲背上,眼神微滞,“是我伤他心了。”

谢冲没有说话,抬步继续向前,每一步都踩得格外沉重。

“显锋,我觉得我最该恨你。”

“是……”陆荣凝血的唇角扯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哂笑,“是我害你做了这不黑不白的金云使,如今活得左右为难,连祝家人都恨不得你死无葬身之地。”

“可我却恨不起来。”谢冲压抑着怒火,“你我哪个算好东西,谁也骂不上谁。”

此刻,谢冲已经按照陆荣的指引,辗转走进了地底三层的拱门,这里恰恰是之前鹿山和李世温引五百死士秘密入顶的抟龙衢也就是扎着十八毒胄的三层墓道。石门虽然已经被火药炸断,乱石碎铁到底不是锋利软剑的对手。

谢冲执剑断开乱石,背着陆荣走进了抟龙衢。

抟龙衢十八毒胄的毒烟已然散尽,作为目前穹顶唯一一道接连城内的暗门,对比中轴石崖上那道修凿精细的九龙石门,此处石门的修造倒略显粗漏。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陆荣望着如黑蛹般深黑的石路,心绪不明地开口。

谢冲的神色瞬间一黯,口中却不咸不淡地操起重话,“那就给老子死远一点,若你死在老子背上,王爷和季卿那里,我又说不清了。”

“老谢,你放心,我不会再害你。”陆荣幽幽道,“正相反,我可以把他们对你的信任最后还给你。”

谢冲脸色一沈,“什么意思?”

陆荣没有搭话,而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往前。

不一会儿,他们在走回三道封门后,行径原本用来存放炸药的石火洞,再转个弯,便到了陆荣心心念念的总督府地井。

谢冲停下脚步,“到了。”

陆荣将一路紧握的珠花递给谢冲,模模糊糊地说,“我没什么力气,你帮我送上去,放到井边就行。”

谢冲侧眸,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你不是说要再看翁姑娘一眼吗?”

陆荣却道,“看不看的,不重要了。得知她伤毒已解,我没什么遗憾了。”

谢冲终于长舒一口气,“显锋,你方才是故意编了理由,要我背你回城的。”

陆荣早知谢冲洞若观火,不可能没察觉。但他没有直面回答谢冲的疑问,只语焉不详地说,“老谢,你这柄软剑,应是目前承恩阁里最干净的一柄。那些人见我失手,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谢冲微微眯眼,“你是说……城中还设有埋伏?!”

陆荣盯着谢冲的侧脸,一针见血地反问,“你不会以为,承恩阁的当家贺人寰贺阁主此翻派人出京,只挑了你们一拨人吧?”

谢冲怒火中烧,倒吸一口冷气。

陆荣目光虽狠厉,却丝毫不见阴毒,“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迷离销魂的乌云突然消散,启明星高驻天际,一夜里的至暗时分。

远竹轩门口又燃起了两盏竹灯笼,是方怀远当年亲手编织留下的最后两盏。

“方先生心灵手巧,在下自叹不如。”二爷抬头看着顾棠亲手将竹灯笼小心翼翼地挂起,遂扶着他从矮梯上跳下。

顾棠重伤未愈,倒是一刻也闲不住,能有命再回远竹轩,他自觉三生有幸,腰腹的伤口再深,也不如这些扎进他心口、令他魂牵梦萦的竹子深。

二爷无可奈何,只能叫银三带着一捆伤药守在墙根,又唤了小敏杵在一旁,再加上他先前从四邻八舍召唤来御敌的各类蛇虫,五花八门齐聚一堂,曾经清新淡雅的竹轩霎时变成了一尊冶炼蛊物的药庐鼎,委实有些入不得人眼。

二爷靠在檐下瞧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忍住,令小敏遣散了他召来的“朋友”,又让银三带着巷子里蹲守的众人撤回了南角街。

一炷香后,远竹轩总归恢复了宁静。

梳着两个辫子的小丫头赤着脚从竹舍跑出来,拽了拽二爷的衣袖。

二爷忙蹲下身,伸手帮她理了理耳边翘起的碎发,温柔地笑了笑,“饿了?想吃什么,我让他们给你做。”

阿灵摇了摇头,心神不宁地问,“二爷,我的血……真的救了你那位重要的朋友吗?”

二爷扯起阿灵稚嫩的小手,未敢去碰她腕间包扎的伤口,“救了,你是最善良的姑娘,你与他甚至连面都没见过,却愿意舍身救人,你说你怎么那么好?”

“我……”阿灵怯生生地低下头,腼腆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虽然我是在那个地方长大的,也从没见过外头的世界,但我想……每个人的存在总归是有意义的,若我的血肉能救人,那也算是我存在的意义吧。”

自从相遇,从阿灵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千尺碎岩下凝结的冰晶,净透得令人心颤。

索性,他这一路所遇女子,个个惊世绝艳,有些如雨后含羞的兰草,有些如傲雪盛放的寒梅,她们肆无忌惮地绽放,不输任何一名浴血奋战的男儿。

“小敏哥哥为何不愿与我说话?”

二爷顺着阿灵的眼神,寻到躲在竹林里的身影,小敏正缩在石凳边,眼神时不时往这边张望,想靠近却又不敢。

“他讨厌我吗?”阿灵问。

“不。”二爷站起身,握了握阿灵的左肩,“他只是想保护你。”

阿灵懵懵懂懂地笑了笑,一跑一跳地主动朝小敏跑了过去。

因为连日来滂沱的大雨,屋后的井口被冲断了一块砖,顾棠刚刚修缮完井口,倒手拍去手上的泥,从屋后绕了过来。

“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二爷斜倚窗栏,时不时扫上一眼头顶随风碰撞的竹风铃。

顾棠扶着腰腹艰难地坐在阶前,遗憾地摇了摇头,“你说怀远当年从死牢逃出后,定然回到过这里,说不定还留下过什么线索,但我觉得这不可能首先,他当时虽然侥幸死里逃生,却也不是绝对安全。那时城里刚刚迎北鹘驻军,又有鬼门刀客隐伏地下伺机扫荡,怀远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哪怕稍露半点马脚,都不可能活得下来再有,这远竹轩中的每一寸泥土,我都亲手翻过。除了他留下的文字墨宝,就剩这些竹子了。文墨我仔细看过,而这些竹子……我这几日修剪了每一根竹节,并没发现他留下的任何痕迹。”

二爷走到阶前,抬手轻轻碰了碰晃动的竹风铃,莞尔道,“顾大哥,依我看,以方老师细腻缜密的心思,他既然能躲过死牢层层密封的守卫,将消息散给鹿云溪,就必然想尽办法,回到过这里。”

顾棠抬头看着他,莫名其妙地问,“你为什么这么笃定?”

“因为他想见你。”

顾棠全身一僵。

“他知道自己当身处险境,也许一个不慎,侥幸逃狱的好运气就会被自己的任性鲁莽耗光,那样的话……非但有可能将自己送回鬼门,恐还会将你的身份一并暴露,所以他只敢躲在暗处,小心翼翼地瞧着你。”

顾棠深深地吸了口气,难以置信地攥紧双拳,“你是说……他曾回来远竹轩,只为偷偷见我一面。可我……”

“可你戒备心那么强,为何丝毫未曾察觉?”二爷接过他的话音道。

顾棠沉默点头。

二爷走近,意有所指道,“大隐隐于市,闲亭闹市相得益彰。他只为见你,又何苦纠结于是在此间雅舍,还是喧嚷闹林呢?”

顾棠微微张嘴,眉间不自觉皱起,“你的意思是……我甚至曾与他在云州城的闹市擦身而过。”

二爷收回似有似无的笑意,侧耳聆听风铃的敲撞声,忽然问,“这竹风铃也是方先生亲手所制吗?”

顾棠点了点头,“他向来手巧,喜欢弄这些小玩意。以前在京师他住的小院里,闲暇之余就喜欢栽竹制器,家里那些用得着的物件他从不假他人之手,都是自己做。这竹风铃,包括这房内的一切竹制器物,还有门口悬挂的竹灯,都是他当年亲手做的。”

竹铃随风轻晃,六段竹节被精细地削成参差不齐的长短,又以棉线穿起,悬于竹盖下方,最下端挂起竹牌,风一吹,撞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二爷伸手将竹风铃取下,指腹轻拂,仔细地摩挲着每一段竹节,“逃亡的路上必然没有心情剪竹制器,若不能留下只言片语,便只能在这些器物上下功夫。”

“什么?”顾棠一愣,急忙站起身,“你是说这竹风铃不是他做的?”

二爷眼角微微眯起,没有立时接话。

“不可能。”顾棠心思急沉,笃定道,“他制的东西我一眼便知,这竹风铃是一直挂在这的,没有人动过。”

“我信。”二爷话音一转,“竹风铃必是他亲手所制,只是相较刚刚做好时,多了一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