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夜,繁星满天。 自景益醒来大半个月,景谦没有跟景益说过一句话。帮景益换药时都是阴沉的脸,不说话。一开始景益害怕哥哥生气,不敢多言,后来鼓起勇气跟二哥说话,二哥也只是淡淡看他不与他言语。景益被二哥看得心里没底,几次下床找了像藤条一样的东西跪在床上请二哥责罚。二哥只是收了景益的刑具,手指着景益,眼神凛冽依然不言语。景益心里明白,二哥的意思是,你再敢瞎动试试! 之前一直躺在床上只吃流食,二哥和师父轮流来喂。后来可以起身了,因为二哥有明令不许在床上吃东西,景益不敢一直赖在铺上,挣扎地想要下铺,上桌吃饭。景益好容易摸到军营里吃饭的地方,被景谦看到,也不斥责,扛起来就走。景益被甩到床上,尚未痊愈的伤被折腾的七荤八素的,景益不敢呼痛,小心翼翼的看着二哥。二哥一脸阴沉,一勺一勺地喂景益吃饭,景益不知所以只能乖乖吃饭。 师父还是一向的宠溺景益,景益仔细观察了几天二哥的脖颈,悄悄地问师父,是不是二哥受伤伤了嗓子,再也不能说话了?苏铭中一脸惊讶,说:阿谦的嗓子没受伤啊!景益又换了一个策略,从不敢说话变成喋喋不休。景益自己都不知道其实能跟二哥说这么多话,有时说瞻基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笑话,有时想起之前去游历时的故事。好几个故事都讲了好几遍,自己都厌烦了,二哥就静静的听着,不搭腔也不打断,就如完全没有听到一般。连说了几日,景益自己嗓子都说哑了,二哥还是一句话没有,有的时候听到景益声音快要哑了,还给景益递杯水。 景益心里害怕,以后二哥一直这样怎么办?之前担心这一次跟着瞻基胡闹,二哥明令在前,皇上圣旨在后,都说不许去战场。二哥若是算起总账来,一根家法都能把自己打死,而今是宁愿家法快快打下来也不愿二哥对自己不理不睬。 景益和景谦自小亲近,两人血脉相连,景益是景谦一手带大的。景益几乎事事都会跟二哥讲,接连大半个月景谦未同景益说半句话,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景谦看着年少天真的景益,他一心想要表现出他从来没有随皇太孙去过战场一般,没有跟二哥认过一次错。他的模样就如同这并不是一件大事,景谦日日夜里想到那天漆黑的夜里,小弟奄奄一息,仅一息尚存的生命。这是他自小保护心疼的小人儿,景谦真的不知道当如何待他,景谦心里不止一次的问自己,大哥坚持不让小益儿入仕是不是才是正确的选择?景谦又想到这和景益入仕是否根本没有关系,他当时心里难道是求死的吗?他怎么敢在战场上一心求死? 多少夜里,景谦就坐在景益铺前,拿这个幼弟没有办法。景益的伤已经好得大半,楚暝箬夜晚都会过来教景益一些内功吐纳的功夫。这套内功和景益之前的内功融合无间,彼此交融间让景益的伤势恢复地更快。之前心疼小弟受了这么重的伤,心里一直压着害怕和怒气。景益的伤好了,真的不知道应该如何跟景益说这个事。 厉川师父跟景谦提过几句,叫他不要冷着景益,景益一向开朗豁达,现在居然患得患失起来,看到二哥,行为反倒拘谨起来。景谦不想让景益惧他,他最欢喜的就是小时候无拘无束跟他打诨斗嘴的小弟。但是只要眼神瞟到帐子里的素缨鎏金枪,不,现在恐怕要被称为“赤缨鎏金枪”,只要瞟到那件武器,内心便久久不能平静。 借着夏夜里明亮的月光端详弟弟的脸,景益宽额饱满,剑眉锋利,常日里柔和的眼睛消减了剑眉的凌厉。景谦的手轻轻碰到景益的眉毛,现在景益闭上双眼,一双眉眼的武将之气尽显无疑。景谦缓缓开口,轻轻地叹一声:“益儿啊。” 月光如水,倾注进帐子里,洒下若银烟。景谦坐了一会,披了件衣服走出帐子。帐外星月灿灿,了然不语。谁知道这月光照明了多少故事,谁又知道兄长对幼弟的忧心。 这大半个月的深夜,楚暝箬都会来景益帐子里教景益内功吐纳。景益内功已经有深厚的底子,再加上楚暝箬的点拨教导,运行内力就如同呼吸一般自然。景益的伤都好的更快一些,身后和腹部痛痒的伤最后变成一道狭长的疤时时宣告着当时战场上的惨烈。 相伴了将近一个月,终有一日,楚暝箬问景益:“当日在战场上,是不是存了必死的心?”景益低下头,也太愿意回忆那一日的情景。楚暝箬接着说:“这是个心坎,你必须去面对它,你同我谈谈,你当时是怎么想的?”这一个月来,楚暝箬对景益教导不少,如同第二个师父一般,楚暝箬时而引导景益说一些想法,不仅仅是武学上的内容,还有医学、时局、人心的讨论。往往某个想法景益说出来,就会得到楚暝箬的称赞,景益更加愿意和楚暝箬说一些事。 此时正巧景谦挑帘进来,景谦在门口听到楚暝箬的问题,但他已经挑开了帐帘,不然景谦倒是愿意在门口听听小弟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平常楚暝箬教景益练功,景谦和苏铭中都会回避。因为楚暝箬不愿让永乐知道他的存在,苏铭中常会在周围把风。今日景谦正好要回帐子取东西,撞见了楚暝箬问景益这一幕。 景益见二哥进来,唤了声二哥,紧张地看着楚暝箬,半天不敢吭声。景谦对楚暝箬施过礼就去找要给厉川师父拿的书。楚暝箬隐隐感觉的景谦对景益的态度,随着景益沉默半响不说话。可景谦取个东西好久都不离开,像是也在等待他的答案。 气氛就一直僵持着,暗夜深沉,周围一片寂静。 景谦手上拿着书,站定了就等着景益的回答。景益本来一直低着头,直到感觉二哥的目光灼灼然饶他不过,他只能抬眼看了看二哥。楚暝箬回身看景谦根本没有离开的迹象,景谦知道要是自己离开,景益若不愿意让他听见,以景益的耳力,一定会等到听到他走远才说。景谦也想知道小弟那日在想什么,他不愿离开,也不能离开。 景益轻轻地唤一声:“二哥。”景益觉得景谦多半还是不回答他,景益也不知这样唤他是为何,像是本能的求二哥做事时的语气。景谦双手环抱,就站在楚暝箬身后,挡着账内烛光,逆光的样子让景益更加心惊。不料景谦说了这一个月来对小弟说的第一句话:“说说吧,二哥也想听。” 景益听哥哥跟他说话了!双眼放光,一脸幸福地看着哥哥,十分认真地想了想。那是一段景益这辈子再也不想遇到的场景,周围全是人,全是敌人。越是回忆当时的场景,眼中的光越是暗淡,慢慢消逝沉静。 “瞻基…”景益刚说出口,偷眼看了一眼哥哥,立马改口说“皇太孙同我们五百精兵兄弟想要乘胜追击,没有想到瓦刺亲兵的武力这么强胜。我和皇太孙被围在亲兵之中,突围不过。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护皇太孙周全。那个时候太不可控了!” 景益双眼噙出泪,他回忆起几十把军刀同时指向自己和瞻基,所有军人皆杀红了眼!那不是人,那般要置敌人于死地的不顾一切的样子,根本就是地狱的魔鬼。景益到最后已经无力再战了,他自己不清楚自己的状态,他几近疯狂般地为瞻基扛下所有的攻击。 景益闭上眼,急急的说:“周围都是倒下的人,我不知道有没有救兵赶来,也不知道何时能够赶来。但只有保护好皇太孙才对得起徐家的名声!我,我也不知道有没有觉得此战必死。”景益复又狠狠地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楚瞑箬稳住景益的身子说:“你还小,你不知道活着有多么可贵!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存了放弃,轻贱生命的念头。” 景益身上除了腹部的伤,其余的处伤皆是待苏铭中救出瞻基后,景益躲闪不及着得道,景益那是已经体力不支,无法支撑了。加之瞻基安全离开,他就犹如失了重心的浮叶,他意志涣散,甚至有了算了不在打了的心思。 那一夜,只要回想起来,心都是寒的。不是将士铁血心坚,而是周围一切逼着将士杀人、心寒至极。景益曾在六扇门呆了好些年,见过死人,但是没有见过那么多的死人,杀人杀到麻木。 景益当着二哥的面不敢说,直到此时景益才意识到当时存了那般的“战死罢了”的心思是多么可怕,要是真的.... 景益说不知道,但楚瞑箬明白,楚瞑箬曾献身战场无数次,楚瞑箬太了解那个心态了,那种眼前血光赤殷染黑天涯的无助,那种绝望只有无限下坠抓不到一丝希望的害怕,那种窒息在无尽的杀气中即将溺死的恐惧。 楚瞑箬郑重的说:“你想想你身边多少人在乎你,你死了,受罪的是那些在乎你的人。”停顿一下,与景益对视说:“所以任何时候都不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 景谦眼神复杂地看着景益,景益同父亲太像。虽然景益和父亲相处的时间最短,甚至他都没有好好和父亲相处,但景益和父亲骨子里的相似无法泯灭。大概正是因为景益不知道父亲的心境和决心,他才会和父亲如此相像。 景谦通体发寒,是,身为徐家子弟,保护自己所忠的人半分错处没有,但是用这个方式吗?如果认真思考,不凭一腔义气做事,劝住皇太孙追击马哈木残军,会有之后的事吗?以景益在瞻基心中的地位,他若是真心相劝,皇太孙还会以身犯险吗?分明是年少轻狂!不尽臣子责任,偏偏选了下下策为君上效忠! 景谦手上的书册被他捏得变形,楚瞑箬还在同景益说些什么,景益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景谦脑中嗡嗡声不停,完全听不见楚瞑箬和景益在说什么。景益一向这样,说教的时候乖巧服从,可一旦不在他身边盯着,就由着性子胡来。出发前耳提面命的和他好生讲,当时答应的好好的,最后还是自己的主意正的很。好一句忠心护主,忠心护主就是要把自己的命交代在哪里吗?景谦心中害怕全部被愤怒取代,盯着景益良久,景益一直低着头,看起来就是个委屈的小孩。 景谦一言不放,转身就走。大步流星,急急的向苏铭中走去。 景益抬起头看着二哥离去,哭丧着脸,脸都皱起来,哀伤极了。 楚瞑箬点了点景益的脑袋,说:“你还不谢谢我!我今日在这里可救了你一命。”景益呜呼一声瘪了嘴说:“让二哥快快打我吧。我再也受不住了。” 楚瞑箬轻笑说:“不是才说的不可以放弃自己,怎么这么快就忘了!我看你也是该打。胆子这么大,若是你真的没了,不止你二哥,恐怕你师父都要痛不欲生。” 景益心里更加难受,他不是没有想过后果,只是他原以为那些生死之事不可能发生的,他原以为一切都会按照自己和瞻基的预想发生的。也许在心里的某个角落预料到可能会有一点点可能,自己会死?! 但是那个字离自己太远,他不愿相信。景益却不知道,自己曾经离死那般近。 “明日我与你风姨就要离开了,我和你风姨的事情不要让皇帝知道。你明白吗?”楚瞑箬见他想事想得入神,出声打断道。 景益啊了一声,连忙应了下来。景益跪坐在床上,恭恭敬敬地给楚瞑箬磕了个头,景益虽不知道自己当时情况有多凶险,却也是知道自己这命确确实实是楚瞑箬这位名满天下的神医救回来的。楚瞑箬扶起他,朝他微笑的点点头,说道:“益儿,我们后会有期了。” 苏铭中见景谦浑身怒气的从帐子里走了出来,哈哈一笑问道:“小益儿又怎么惹了你了?” 景谦长长地叹口气,把书甩到苏铭中胸口,苏铭中接了书,借着旁边的篝火看薄薄的书册都被景谦捏出印迹,说:“瞑箬明天就走,你要是真的要训益儿,等你们会京之后再训。再给他几日时间修养修养。” 苏铭中拿着书当作夏日的蒲扇扇了几下说:“这个小益儿,确实该揍,胆子这么大!我看你这次啊,要打服为止!”说笑着,回到自己的帐中,独留景谦一人立在外面。 夜沉如旧,思之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