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后的傍晚,天气依然热呼呼的,大人们把门前打扫干净了,摇着蒲扇凉快,孩子们则傻跑傻窜的满大街的玩儿。梅披了个破方手巾,拿一个柳条,在门前边唱边舞,依依呀呀,也分不清词,分不清调,小伙伴们起哄着鼓掌,再来一个,梅就依依呀呀又舞一阵,直玩儿的满头大汗。奶奶起初只是坐在一边笑着看,见出汗了还闹,就笑着咋呼“行了,行了,歇歇再唱。”梅停下,小伙伴们围拢来问她“去济南,你爸爸给你吃的什么?”梅依然高兴的说“吃的光光肉的包子。”同样的话不知被问过多少遍,每次被母亲听到了,总会说“馋不杀死吗!光记着吃了,看看那馋窝子,那么深。”父亲却以此为荣,奶奶总是淡淡的。
看见珍姐姐在和其他孩子玩拍手,梅走上前问“珍姐姐,这几天你去哪儿了,好几天了,没找到你?”珍欢喜的说去姥娘家了,这两天姥娘擀了好几天面条给她吃。梅跑到奶奶身边问奶奶“为什么他们都去姥娘家了,我却没有去?”奶奶说“过几天咱就去,过几天咱去,啊。”自从妮呢说了那不该说的话,奶奶就给画好了允许玩儿的小伙伴的范围,最受奶奶信任的就是珍,珍是胥家奶奶的孙女,胥家奶奶的好自不必说,珍的母亲剩大妈常被奶奶称道,说她是个老实、勤快、能干、不多言、不多语、不多事的人。遇到难解的事,奶奶总找胥家奶奶商量拿主意,剩大妈是个从来都跑不了话的人。
这天,正吃午饭的时候,三妈的女儿勤姐姐忽然跑来了,拉起梅就说“走,咱逮家雀儿去!”逮家雀儿可是梅好久的梦想了,不知多少次听大人和男孩子说谁谁谁又摸了多少家雀儿蛋,谁谁谁本想把家雀儿蛋炒了吃,有几个蛋上面有一些黑点儿,起初也没在意,打开一个,里面竟爬出小蛇来,吓得把剩下的蛋赶紧放回原窝,打开的蛋也没敢吃都倒掉了。老人们说,吃了蛇蛋,祸害了蛇会遭报应的。于是几乎所有的孩子都知道了,蛇蛋虽然和家雀儿蛋外形相似,但上面分布着不规则的黑点儿,那些黑点儿成了蛇蛋的标志。懂事的孩子遇到他们装作没看见,那几个捣蛋鬼则专门找那样的蛋,在地上摔开来,散落在地上的是蛋黄就悻悻地走开,倘若爬出小蛇来,就兴奋地嚎叫,拿树枝围拢着驱赶追打,又不一下打死,看小蛇受伤惊恐逃蹿却又总逃不掉的样子,那样子令他们兴奋血脉喷张,玩儿累了、玩儿腻了,一砖拍死了事。幸运的遇上老人看见了大声呼喝一声,捣蛋鬼一哄而散,小蛇拖着伤残的躯体逃开。
勤姐姐拉梅跑到她家破草屋里,搂住她紧紧地贴在门后,梅奇怪地问“姐姐,不是逮家雀儿吗?咱怎么不逮?”姐姐小声说“别说话,家雀吓跑了就逮不着了!”破屋里黑洞洞的,堆放着一些杂草和破旧的木头、工具,还有早年间用来盛粮食的大囤和几捆破旧的草苫子,蜘蛛网结的满处都是,就是不见家雀儿踪影。外面传来吵吵嚷嚷杂七杂八的声音。“外面怎么了?”梅好奇的想站起来透过门缝往外看,姐姐一把把她拖住,顺势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别出声,逮孩子的!”一听逮孩子的,梅大气不敢出,任由姐姐搂着死死地贴在门上。吵嚷的声音越来越近,进了三妈家里,一人大声喊着“找!明明的在,还就找不着了!”饭屋里、堂屋里、不停地开门关门的声音。忽然有人说“这儿还没找!”直指姐俩藏身的破草屋,有人从破烂不堪的破窗子往里看了看“没遮没栏的,不会在这儿。”有人用手推了推门,不知是破旧的木门太重,还是姐俩挤得太紧,门没动,姐姐的心跳得格外紧。门外的人失望的走了。一切归于平静,静的只能听见姐姐怦怦的心跳。又过了好一阵,不知是姐姐忘记了松开,还是要等到确信外面没人。时间幽幽的过去。姐姐终于松开了,轻轻地拉开门,把头探出去,四周瞅了瞅,确信没人了,丢下梅,就往堂屋里走。三妈和三大爷都回来了,见姐姐拱了一头的灰土,三妈拿手去给她擦,姐姐甩手跺脚的发脾气,三妈温言温语的哄劝,一进堂屋,姐姐就放声大哭“以后这种事别找我!别找我!”三大爷拉了梅的手,把她送回家去,梅奇怪的问“大爷,姐姐还没给我逮家雀儿呢!”大爷给她擦了擦额头上的灰土,语气难得的温和,嗓门很少有如此小的时候“咱以后再逮,以后再逮。”
第二天一大早,奶奶就给她穿上漂亮的裙子,母亲做的小花布鞋,叮嘱着“今天去姥娘家,在姥娘家,要乖,该叫啥就叫啥,不知道叫啥的,就问,别嘟个嘴不吱声。”母亲赶紧从抽屉里找出两块绸布,揆了揆,在她两条细细的辫子上系出两个漂亮的大蝴蝶结。梅就高高兴兴的坐上了父亲去县城拉货的大车。父亲把车赶到指定的地点,叮嘱人装货,自己找了一辆自行车,带着梅来到街上。在街边早餐摊位前停下,要了两碗豆汁几根油条,就坐在旁边的小桌前吃起来,梅学着父亲的样子,咬了两口油条,喝碗里那颜色有点发黄的豆汁,刚喝进嘴里就觉得味儿不对,有点儿酸,有点儿怪,梅咧着嘴强行咽了下去,一边吐着舌头一边问“爸爸,这是啥东西,味儿这么怪?”父亲边吃边说“豆汁,营养着呢!比你妈碴的棒子黏住即熬得玉米粥可强多了!”卖早餐的妇女一笑“大多数孩子都喝不上这个味儿来!”梅见她笑,就打量了一下她和她的摊位,中年妇女胖胖的,胸前挂着一个油渍斑斑的大围裙,炸油条的锅、盛豆汁的桶,就连案板和桌子上都挂着一层黑乎乎的油渍。在父亲强行要求下喝了半碗豆汁,便说什么也不再喝了,父亲端起碗两口喝光剩下的豆汁,给了妇女钱,把梅抱上车子,梅扭头看了看那妇女想肯定是天天喝豆汁才喝的这么胖,可豆汁这么难喝,怎么就喝的这么胖呢?还这么脏?禁不住问“爸爸,这个人这么脏,怎么还吃她的东西?比咱村老马家还脏!”“别胡说!让人家听见了留下你,让你跟着她天天喝豆汁!”父亲笑着呵斥她。
因为不是第一次来,梅对姥娘家还是比较熟悉的,姥娘村里的人,她认识一些,知道改叫谁舅舅,该叫谁姥娘姥爷,半个村子的人好像都认识她,有的因为每次来奶奶母亲都把她打扮的花枝招展就叫她“花蛾子即花蝴蝶”或“花姑娘”,有的因为她见了人就甜甜的叫这叫那,就叫她“甜嘴子闺女”。以前每次来,姥娘都会在门前迎着,可这次,大门敞开着,却没有人,在门前下了车子,跑进家里喊了两声姥娘,见没有回音就径直跑向猪圈,猪圈边有一些嫩嫩的野菜,学着姥娘的样子,抓起两把投给圈里的大猪小猪。猪猪们欢快的吃起来。
姥娘挑着两桶水颤颤悠悠地走进来,见她在猪圈旁喂猪,先是一愣,随即放下水桶来不及把水倒进缸里,只把扁担横担在水桶上,“哎呀我那孩子,你咋来了!看见车子影伽即车印还以为是你舅回来了!”边说边张着双臂迎来,梅听见姥娘回来了,叫声姥娘扑进怀里。姥娘抱了抱她,拉着手“走,到屋去,咱做饭去!”父亲听见姥娘回来只是到门口站了站,“去看小猪吧!”把她支开,和姥娘到屋里,低低的说了几句,姥娘一脸严肃。父亲午饭也没吃就走了,临走只是嘱咐她:乖乖的听姥娘的话,过几天就来接她。
舅舅去乡里农机站学拖拉机了,成了拖拉机手在队里开拖拉机可以少下苦力又多挣工分,更重要的是大伙灰头土脸的一窝蜂的在地里忙,自己坐在高高的拖拉机上,轰鸣着满地跑,备受漂亮姑娘、年青小媳妇的青睐,说不定那天这拖拉机就会给自己挂上一个令人羡慕的好媳妇呢!这可是未成家的小伙子梦想的好差事。本来好几个人都争着去,最终因为舅舅聪明好学又老实,姥娘为人又好,加上孤儿寡母的得了村里人照顾,舅舅才和村里一个同辈份的小伙子一块儿去了,为此姥娘对村里人很是感激。
天一黑,梅就后悔了,她开始想奶奶,眼睛红红的,汪汪着泪水,坐在小板凳上望着夕阳的颜色由淡变浓,由浓变暗慢慢隐去光泽,想奶奶在家干什么呢?如果自己在家里,这个时候一定跪在椅子上趴在桌子边上挨着奶奶吃饭,奶奶会一个劲的往她碗里放着她喜欢吃的东西,就算什么东西也没有,奶奶也会把咸菜或者煮好的豆瓣酱里的黄豆均匀地放在粥面上,哄她大口大口地喝,直到把小肚子撑得圆鼓鼓地。
姥娘碴的棒子粥又淡又稀,玉米面的饼子倒是焦黄焦黄的看上去挺诱人,梅抓起一块咬了一口,才知道好看的未必好吃,饼子又硬又涩,丝毫没有一点儿大豆的香味,在家时奶奶也曾试着让她吃过这种玉米饼子,虽然粗粗的有些拉嗓子,但有一股大豆香味。第一次吃了一小块饼子,奶奶高兴地什么似的,给好几个人说“俺孩子能吃粗粮了,吃了这么一块饼子呢!”听了的人有的跟着高兴,“是吗!可真长大了呢!”有的则不以为然,只是淡淡的。母亲虽不以为然却并不主张就让梅以后吃饼子,因为她知道,只要梅吃饼子妹妹自然就得一块儿吃饼子,她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吃饼子,再说去哪儿弄细粮是奶奶的事,她压根儿不用操心。梅第一反应就是想把吃进嘴里的饼子吐出来,忽又想起临来时奶奶的话,奶奶说姥娘家日子过得比较紧,去了不要挑食,姥娘给什么就吃什么。梅夹了一根咸菜丝想就着把饼子咽下去,吃进嘴里才知道又错了,这咸菜只有一股厚厚的咸味儿,她使使劲儿把饼子硬咽了下去,觉得嗓子眼儿火辣辣的像被拉破了一样。坐在那儿便不再吃饭,见姥娘大口大口的喝着粥吃着饼子很香的样子,梅禁不住又咬了一小口饼子,夹了一小根咸菜丝,还是刚才的味道,索性放下饼子筷子默默地坐着。表哥听见她来了,领了几个小伙伴来找她玩儿,见她不吃饭就问她,“你怎么不吃饭?”她回答“我不饿!”“声音挺好听啊!”梅见小伙伴夸她就开心的笑了。禁不住问姥娘“姥娘,咸菜里怎么没放香油?”姥娘怔了一下,“明天给你买去!”小伙伴们夸她的裙子漂亮,起着哄得让她转圈,她便转了起来,在旋转的旋律中迎来了在姥娘家的第一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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