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生走进裴天煜书房,恭敬一笑,道:“大殿下已经到了。”
裴天煜抬眼瞧他一眼,却是没有什么好脸色,反而一抬手,将手中的茶杯砸在了裴生身上,怒斥道:“是你把冬荣送进宫中的?”
裴生不以为然,那茶水滚烫,他也没有皱一下眉头,只是若有意若无意的伸手,轻掸了一下衣服上的茶渍,笑道:“老爷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何必多此一问呢?以往不都是我把少爷放出来的吗?”
“混账!”裴天煜冷声道,“这一次我千叮咛万嘱咐,叫你不许放他出来,你却阳奉阴违,还将他送入宫去!你到底想做什么?反了天了!”
裴生仍是笑着,可是这一对眸子却丝毫看不出半点笑意来,只是瞧着裴天煜,道:“若我不这么做,老爷下一步要除掉的,不就是少爷了么?”
裴天煜愣了一下,声音敛了敛,却故作沉稳:“放肆。我怎么可能对冬荣动手?虽然他现如今忤逆于我,但是到底是我的嫡孙。”
“您只是因为我在这儿,才这样说的吧?”裴生笑了,这回是笑出声来,他挺直了腰,十几年的卑躬屈膝,在这一瞬间荡然无存,也是在这个时候,裴天煜才注意到,他原来已经这么高了,“您忘了您怎么答应我的?”
“我答应你留他一条命,我自然会做到!”裴天煜有些恼了,他不喜欢别人这样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更不喜欢有人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难道连你爷爷的话,你都不信了吗!”
裴生瞳孔微微变化。是啊,爷爷。
这一场持续了十几年的骗局,终于在今天,要捅破了。
当年裴家嫡长子裴春生暴病身亡,裴家长子媳妇得了疯病,送到别院,裴天煜开始亲自培养裴家唯一的嫡孙。这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对,可是禁不住细想。
裴冬荣亲眼见着自己的娘亲将自己的哥哥捂死,之后发了疯。后来在裴天煜明里暗里的教导和暗示下,裴冬荣意识到,这是裴天煜授意的,目的是为了裴家不落人口实。
是啊,裴春生一个自出生起就被冠上天才的孩子,一来是人人羡慕的对象,二来也是政敌忌惮的对象,他小时候就表现出了对武学的敏感,而裴家已经在文臣之中位高于顶,没有人能容忍他裴家再在武官之中掺和一脚。
于是裴春生的出生和名声大噪,对裴家来说有利有弊,若是裴春生平安顺遂长大,自然能让裴家锦上添花,但是只要裴春生出一点事,那么裴家就会被各方势力盯上。所以裴春生被裴冬荣推倒的事情,不能被人发现。而裴春生有可能变成植物人的事情,更不能被人发现。
因此,暴病身亡,是裴春生最好的结局。
除非……裴春生根本没有植物人的危险。
裴天煜是什么样的人?能爬上现在这个位子,能带领一大家子人冲上遂国官职的顶端,对于权力的操控、掌握和衡量,自然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裴天煜的子辈都较为平庸,除了一个裴皇后从少年时期就显露出不凡,却被裴天煜硬生生折断双翼之外,其他的儿子没有能看的。而裴春生简直就是一个裴天煜20,裴天煜瞧着他,就像是看见了裴家未来的希望,又怎么会轻而易举地放弃这个好孙子?
他知道裴春生的耀眼,更知道裴春生的耀眼会给裴家、给裴春生自己带来什么,如何能保住裴春生,又不至于让裴家受到打击,裴天煜一直忧心忡忡,惴惴不安。
直到裴冬荣因着年幼无知的嫉妒心,将裴春生推倒在地,裴天煜终于想到了一个万全之策。
裴春生不过是受了小伤,又感了风寒,根本没有什么大事。可裴天煜却收买了当时给裴春生看病的大夫,将裴春生重病,命不久矣的消息传了出去。而那个被裴冬荣的娘亲捂死的孩子,只不过是裴家的一个家生子,可怜的他被一根糖葫芦吸引,迎头一棒,倒在了裴春生的床上,被裴夫人亲手捂死。而这家生子的爹娘亲人,没几日也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裴天煜需要一个尸体,于是那个孩子给了他一个尸体,裴春生需要一个新身份,于是那个孩子给了他一个新身份,可惜那孩子到底是连个名字都没能留下,最后也没被多少人记在心中。
裴夫人的疯病是真的,就算一个正常人,亲手捂死了别人的、和自己孩子一般大的孩子,也会受到不小的冲击,再加上裴天煜的语言施压,和那位妙手回春大夫的一点小小药剂,想让一个濒临崩溃的女人疯掉,很容易。
也幸亏那女人疯了却还以为是裴春生死了,不然的话,她不会活那么久。
这就是为什么,裴生明明是一个家生子,却能被裴冬荣赐名一个“生”字这就是为什么,裴生只是一个小厮,却能和裴冬荣同进同出,无论是上学还是从政,甚至是聆听裴天煜的教诲,都能紧随其后这就是为什么,当裴天煜和裴冬荣站到对立面的时候,裴生作为裴冬荣的贴身小厮,确能轻而易举地获取裴天煜的信任。
他从一开始,就不仅仅是一个家生子。那个身份不过是伪装,他知道,裴天煜也知道。表面上看起来裴天煜对裴冬荣耳提面命,亲手带大,倾注了不少心血,可事实上,那些耳提面命和教导,有多少是给裴冬荣的,又有多少是给裴生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颐指气使了你这么多年,你却还能顾念兄弟情?”裴天煜冷笑一声,“你哪一点都像我,唯独这一点不像。”
“是,我自然不如祖父这般,冷血。”裴生浅笑依旧,“早年姑姑的事情就已经让我知道,祖父是多么冷血的一个人。我也知道,不管因为我是至亲,还是因为我有用,我都不可能捂热祖父这颗冰凉了几十年的心。”
裴天煜眯眼瞪他,眸中闪烁出危险的光芒来:“你好大的胆子!谁允许你这么跟我说话的?越来越没规矩了!”说着便要站起身来,又将桌上的砚台拿起扔了过来。
裴生并不害怕他,闪身一躲,将飞来的砚台躲了过去:“既然我早就知道捂不热祖父的心,那我又怎么会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就来和祖父面谈呢?”
裴天煜还没听懂他的话,便又一个踉跄跌坐回了椅子上,他惊讶一瞬,旋而明白了过来,指着裴生怒道:“你……茶!你给茶里下药?!”
方才裴天煜丢向裴生的茶盏,也是裴生亲手送过来,亲眼瞧着他喝了一口的。于是裴生惬意地坐在了裴天煜对面,双手抱胸,点了点头:“是的。”
“为什么?”裴天煜知道发怒无济于事,眼前这个孙子,和那个烂泥一般的裴冬荣完全不一样,他和自己当年简直一模一样,甚至青出于蓝,所以普通的威胁和恐吓对他根本不起作用,“你是我亲手培养出来的,我对你寄予了多少厚望,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自然。”裴生又点头,肯定了裴天煜的话,“只不过,从一开始我就说过,一定要冬荣过他自己想要的生活。他想要闲散公子也好,想要入朝为官也罢,只要是他想要的,都要满足。这是当年我们说好的,对吗,爷爷?”
裴天煜的思绪一下子就被裴生的话拉回了当年那个午后。那时候裴府乱作一团,前堂的人在招呼来吊唁的宾客,后堂的女人哭成一片,而自己正坐在床头,看着自己渐渐好转的孙子。
那时候自己对他说:“春生,你必须死一遭,才能更好的活。之后的十几年,你或许不能再过现在这样衣食无忧的富足惬意生活,甚至还要给你的弟弟做小厮跑腿,但是却能得到来自我的,最好的教导。”他并不管自己说这些,才几岁的裴春生能不能听懂。
可是裴春生懂了,他眨巴着眼睛道:“爷爷是想秘密培养我,等到必要的时候,让我一举成为裴家的顶梁柱,对吗?”
裴天煜自然欣慰,点头道:“没错!只要你跟着我好好学,你一定能够成为位及权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上人!只是在这之前,你需要吃不少苦头。”
“我不怕吃苦头。”裴春生一笑,“我也愿意跟爷爷学本事!”可随即又眼眸一转,问,“可是冬荣呢?爷爷、爹、娘都对我加倍关注,却没有顾及过冬荣的感受,我常常见他在角落里哭。这次的事情不怪他,若是你们都对他特别好,却不管我,我也会嫉妒的。”
裴天煜脸色阴沉下来:“春生,要成大事,必须舍弃一些东西,包括感情。感情会牵绊你,会控制住你,会成为你的软肋。若是你和裴冬荣关系亲密,可有朝一日他背叛了你,你一定会很受伤,以至于不能正常发挥,甚至不能亲自手刃他!”百花文学baihua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