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高里的小洋房外形别致,正是上海中西方文化碰撞的一个缩影。由于这里曾是墓地改造,价钱相较于其他同类型的住宅区,简直是白菜价。因此对于心怀坦荡、好面子却又囊中羞涩的人来说,是个再理想不过的居住处。 毓秀虽三者皆不属于,可她的新身份却是一个新上海女人,既不知行情,也不懂上海。按照思维定式,女人必然贪图小便宜与短视,选择这样一个住处,恐怕心里乐得美滋滋。由此可见,廖宏恺确实做了详实的安排,将一切都考虑在内。当然,他也考虑了毓秀对上海知之甚少,以及并不热衷邻里交往的性格,她是不会知道这里房子的背景的。 至于李飞白,等坐黄包车到了步高里,他的表情变得讳莫如深,眼神中透出洞悉世情的狡猾。毓秀摸不到头脑,只好埋怨自己想得太多,精神敏感,看谁都不怀好意。 等两人走到步高里64号,心境坦然地接受未来命运的摆布时,廖宏恺与廖盈正坐在南下的轮船上飘飘荡荡,还未从分离的情境中现实起来。廖盈一脸的凄惶无助,拒绝进入船舱休息,只抱着栏杆回望针尖大小的码头。忧伤这种东西,漂亮的小姑娘总有办法表现得赏心悦目,但四五十岁的女人硬件已不达标,哭起来大家只当个笑话,要在街头巷尾,早就有一群人围上前来,以密不透风地人墙,榨干伤心之人周围的空气。轮船上的客人都是有头有脸的高素质人才,他们不似一般的市井小民,哄闹地围成一团,而是选择以冷静客观的距离,谨慎的观望,心中暗握一把算盘,噼里啪啦地算计。 廖宏恺跟着现了回眼。无论过去的五千年里,还是横跨中西大陆的距离,一条道理亘古不变——人的阶层以金字塔状分布,最顶尖阶层人是最少的。在这条船上,上海有头有脸的人物密集分布,廖宏恺无可避免地从围观人兴奋的双眼中,认出几个相熟的。他无奈地揉揉额头,扶着濒临崩溃的姐姐远离海面,一路轻声细语安慰着带回船舱。 他在这里焦头烂额,应付一位绝望的母亲,另一边毓秀见到了自家的丫鬟。颀长的身子,白皙清秀的面容,着一身蓝底白花的长裙,腰间系着一条靛蓝色的围裙,围裙上有水渍,看上去出来得十分匆忙,裙角也被打湿了一点。她立在门旁,低头用蚊子哼般的声音叫了“太太”,又悄悄地用怯生生的眼神看两人。 毓秀打量许久,直把人看得恨不得埋进地里,才问道:“你就是新来的丫头?”这话问得很没有意思,刚从64号里出来,还一副下人打扮,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么。 “是的,叶太太,我叫玉澜。”丫鬟凑近,拧着围裙说道。 毓秀说:“玉兰?很漂亮的花,人如其名。”说完,她想起身边还有一个便宜外甥,这猛然间多出一个人,势必要费一番口舌,如今在门口,大声解释一下来历,也省的以后对邻里费口舌。便接着道:“这位是我娘家的表弟。”毓秀借着转身的姿势使眼色给李飞白,来时的路上他们早已商量好,李飞白就当是娘家投奔来的表弟。 李飞白麻利地接上:“我叫徐鹏。” “徐少爷。”玉澜低头嗫嚅道。 毓秀接过话头:“都傻站在门口做什么,进去吧,这刚搬家,里边乱得很,不要介意啊。”说完,便走在最前,为李飞白领路。 丫鬟默不作声地跟在两人身后,既未解释自己的名字,也没有表达任何疑问,顺从得像是刚嫁人的小媳妇。 走过天井,到达中厅,厅里已被玉兰收拾干净,桌面与椅子上还有一层朦胧的水汽。毓秀本以为厅内会堆着行李,一副乱糟糟的心酸场面,没想到中厅里干净整洁,甚至茶几上红漆花瓶里插着一把宝蓝色洋桔梗。 毓秀挑挑眉,心道:廖宏恺的眼光向来不错。 玉澜很有眼力地倒茶,洗水果,等做完这一切,自觉退下,继续奋战洗窗帘去了,这间屋子买来就一直空着没人住,装潢尚新,但一切的布艺品上都浮着一层土气,拿指甲掸一下,灰尘全浮在阳光里,窗帘上足足累积着一寸厚的土。 “唉,我嫁给你舅舅还不足一年,再加上年龄小,我在你面前是抖不起长辈威风的,但有些话不说,我心难安。大姐就盼望你这一辈子平安顺遂,你这一时头脑发热下了船,多伤她的心?现在时局动荡,谁都不知明天的上海是什么境况,你还非得往里扎。扎就扎了,以后看在你母亲的面上,多爱惜爱惜自己,别做那出头鸟。”毓秀干巴巴地说完,脸并脖子红了一片。 李飞白嗯一声,站起身道:“舅母,我住哪间?” 毓秀的脸更红了,早知道她就不说那些话了,她语气生硬地说道:“二楼有两间屋子,你随便挑,想住哪间住哪间。” 两人一前一后踩上木制楼梯,其中一节吱纽乱响,李飞白踩了踩,回头道:“等安顿下来,我把这节修修。” “找个修理匠来就好,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呢!”毓秀跟在身后,踮起脚尖,飞快地略过那一阶楼梯,回头数了数是第12节,决心以后坚决要绕过着一阶。 “谁规定的我不能做这事。”李飞白的语气有些冷硬。 毓秀撇撇嘴,不再吭声,乖乖跟在身后。 李飞白挑选了客卧,一间稍小的房间,这一切都是在情理之中,男人总要有些绅士风度,更何况主卧堆满了行李箱。客卧的窗户向北,小小一个老虎窗,通风不太好,屋里热气腾腾。玉澜将窗帘、床单拿去洗了,床的筋骨裸露在外。 老虎窗前一张书桌,玉澜还未来得及擦拭,桌上空无一物,只剩尘埃。李飞白就着桌前的椅子坐了,他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前排房屋上的瓦片发呆。 毓秀往李飞白屋里望了一眼,便识相地轻手轻脚离开,回自己宽敞的主卧了。 这世界上,孤独是最忠诚的东西了,即使众叛亲离,孑然一身,每个难眠的深夜,每一个露水沾衣的清晨,都有它相伴在侧。 人一忙起来,伤春悲秋的敏感全都无影无踪。毓秀无暇细心咀嚼丈夫远离的伤痛,她有八只箱子的东西要去归置,还有无数日常必需品的置办,现在天气热,她今年格外贪凉,想要购置一个小冰箱……总而言之,等到夜晚逝去一半,她还是抽不出一秒钟的时间来抹几滴泪。 乔迁新居意味在短时间内无穷止的麻烦,即使今天收拾得多么妥当、东西置办得多么齐备,第二天总能挑出不足来。这样的日子要持续相当长的时间,直到习惯于缺失。于是等到毓秀有闲空来细想七月的这一天她究竟失去什么的时候,已经三个月后了。三个月后有三个月的麻烦,现如今的毓秀则陷入在乔迁新居的麻烦中。这世界像一个冷面无情的监工,对任何人都是公平的,穷苦人有穷苦人的麻烦,富贵人有富贵人的麻烦,总之是不会让你轻松惬意太长时间的。 毓秀弯腰将行李箱一字排开,将地面挤得满满当当。这八只行李箱中,六只放的衣物,一只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女鞋,另一只则是小首饰与化妆品。 玉澜已经擦过主卧,毓秀只消将衣物放入就好。但就连这点活计,毓秀也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干,她站在楼梯口,向楼下喊一声:“玉兰,快上来。” “哎!”玉澜放下手中还未洗完的床单,像一只柔顺的小鹿,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毓秀跟前。 “来,咱俩一起收拾。”毓秀道。她打开衣柜,望着衣柜的内部构造思考片刻,道:“冬天的厚衣服放在最上边那一层,春秋的衣服放在地下,夏天的衣服都挂起来。”说完,她从箱子里抻出一件粉色地薄纱洋裙,挂在衣柜的衣杆上。 玉澜对毓秀的衣物知之甚少,只能拿一件问一句。至于毓秀,现下怀着孕,也帮不上多大的忙,象征性地整理了三两件衣服,便歪在床头,光动嘴皮子了。 阳光从层层叠叠的云中偷偷溜出丝丝光照,将地面烘烤得好似北京烤鸭的炉子。很不幸,步高里的上空就让午间的太阳钻了空子,成片的阳光倾落,照进毓秀的房间。 两人热的满头大汗,直到中午各家各户飘起了饭香,才惊觉肚子空空。家里还未顾得上准备吃食。毓秀先让玉澜去问李飞白想吃些什么,她实在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面对李飞白,装长辈这条路行不通,之前又有点小暧昧……毓秀只好暂时敬他为客了。李飞白却让玉澜转告,他中午出去有事约了人,要出去吃。 毓秀靠在床头,拿扇子扇着风道:“这样倒省事了,咱俩在家凑活吃点就行。我来时看巷子里有个小菜馆,你去点两个菜回来。”紧接着,她从随身的小包中取出一张钱币:“喏,去吧。” 玉澜接过钱币,握在手心,摘了围裙去买。 衣服全部敛入衣柜,可还剩下两箱子的鞋子、饰品要收拾。毓秀叹口气,从床上坐起,认命般地收拾起来,她这些瓶瓶罐罐的贵的很,要是让毛手毛脚的女佣摔了,那不得心疼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