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毓秀从昏迷中醒来。 由于失血过多,她面色苍白如纸,全身提不起一点力气,只能卧床休息。 她住的这间病房是由医生的办公室改成的,办公桌贴墙码了一溜,还有三两张桌子摞在上边。这间房里摆着五张病床,为了充分利用空间,每张床之间相距不到半米,但现在不是讲究的时候,有这么一个相对安静的处所,已经算烧高香了。这病房来之不易,是李飞白费力争取来的,他下楼时正好碰见大学的同学,虽然互相不太熟悉,但人家还是托了一圈的人,帮忙安排了这间病房。 玉澜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安静地趴在床头的被子上,沉沉睡去。这间病房里住的都是重伤患,夜里又两个人没熬过去,家属痛哭着领走尸体,接着又推进两个被炸得面目全非的士兵,士兵也未熬过这个晚上,病房里伤患来来去去,相对平静的就只是毓秀这个病床了。这一晚上,生死轮回交替,最终她的脸上浮现出无动于衷的麻木,看惯了生死的人,会有一种错觉,死亡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临近中午,李飞白来了,他一只手提溜着一袋子水果,另一只手拿着一个保温桶。毓秀随时会醒,离不了人,玉澜必须在医院看着,买东西这一类的活计,只能他来干了。 “我买了点粥,若是姐姐醒来,你就喂给她。另外还有两个糖饼,你先凑活着吃点。”李飞白交代完,将东西放在墙角里还算干净的一张桌子上,又说:“我还有点事,等下午再给你们送吃的。” 玉澜点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但其实她什么都不想吃,病房内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哪有人吃得下呢。 “这钱你先拿着应急。”李飞白看了看周围的人,借着玉澜身体的遮挡,将口袋里的钱全部掏出来。他把钱塞到玉澜手里,低声道。 “我这里还有……”玉澜不接。 “你那点钱够什么!快拿着,万一有什么事情,钱比人好使!”李飞白说完便扭头就走。 玉澜只好将钱揣进口袋,她警惕地打量四周一圈,没有人看到,便放下了心。 下午两点,毓秀睁开眼睛醒了。她躺在床上,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流,顺着干瘦的脸颊,流进鬓角里,枕头里消失不见。 玉澜赶紧倒了一小杯温水给毓秀喝。 毓秀摇摇头,她直愣愣地瞪着头顶白色天花板,声音沙哑地说:“孩子没了?”冥冥中自有血脉感应,现在,她心里好像被人剜去一块,带着迸发的血液消失了,只剩下冰凉的躯壳。 玉澜扭过头去,一言不发。她也体会过这样的痛苦,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失去自己孩子的痛苦根本无法承受。 “都怪我,都怨我,我非得出门,为什么我非要出去呀!我活该!”毓秀越说越激动,她那弱小的身体突然迸发出一股力量,她猛地坐起来,掀起被子就要下床。 “太太,你先冷静一下!”玉澜揽住毓秀的肩膀,将她往床上摁,“孩子没了只是意外,你还年轻,以后还会有的。” 毓秀扑进玉澜的怀里痛哭起来,她满心盼望这个小生命的到来,当初廖宏恺要带她去香港,她顾忌着肚子,留在这风雨飘摇的上海,没想到,最终还是没有保住自己的孩子。她做得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太太,这结果大家都不想看到,你要振作起来,好好活着呀!”玉澜说到最后,声音带了哭腔,她搂着毓秀的肩,似乎想到了什么,与毓秀一同哭了起来。 “孩子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还不如一起死了!”毓秀哭着,又开始挣扎。 “太太,别伤心了,我知道,我懂你的感受。”玉澜搂住她的两肩,死死按住。 “你懂,你拿什么来懂?你体会不到它在我肚子里时我的感受,就好像是一股发亮的火,点亮了我的生命!它给了我从未体会过的幸福!”毓秀挣脱不开,开始捶打玉澜的肩膀。可她刚刚苏醒,身体极为虚弱,打人发泄的力度还不如五岁的小孩。 “太太,您听我给您讲一个故事。”玉澜声音突然低沉下来,似乎她的经历难以启齿,但她最终还是以频繁破音的语调,说了下来:“我,我以前在乡下和父母一起种地,地是租的张地主的,张地主是我们村最大的地主,他拥有整个村的地,我们全村人都要给他干活。我十六岁那年,收成不好,我底下还有3个弟弟,我爹娘把我卖给了张家。张家的老爷见我长得还算清秀,便纳了我做他的第六房姨太太。” 说到这,她顿了顿,见毓秀听的认真,便扶她躺下,又给她盖上被子,才接着说道:“后来不知怎的我怀了孕,我当时非常高兴,但却被其他的太太污蔑,污蔑我背地里偷汉子……” “怎么回事,怀孕不是好事情吗?”毓秀抓住玉澜的手,期望能给她些力量。 “是,本来应该是好事。”玉澜擦擦眼泪,苦笑说:“可张老爷已经65了。” “啊,那,那老来得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话又有谁信呢?等到整个张家的佣人婆子都这么说,真的也就是假的了。”玉澜那一贯谨小慎微的神态不见了,此刻脸上弥漫着恨意与森森杀气:“人言可畏,他们就是这样杀了我的孩子!” 毓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拍拍玉澜的胳膊,聊做安慰。 “一碗落子汤后,他们将我沉了河,幸亏我命不该绝,逃了出来。”玉澜冷笑一声,表情冷酷阴寒,像是饮过血的子弹,表情只持续了一瞬,她迅速恢复往常畏畏缩缩的模样。 “既然逃出来了,就要好好珍惜现在。”毓秀这样说着,心中却是无限的悔意,她的一切条件是多么地优渥,自己一心盼望的孩子却被自己给作没了!她越想越气恼,胸口起起伏伏,恨不能代替自己的孩子去死。 “快深呼吸!”玉澜发现不对,立刻替毓秀顺气。 半晌,毓秀呼吸正常,她盯着玉澜,眼泪从眼眶中滚落:“我要是不出门就好了。” “这不怪你,要怪就怪那些日本人,破坏了咱们的生活!”玉澜像个知心姐姐一样,拿起床边放着的手帕,轻柔地为毓秀揩泪。 在她的劝说之下,毓秀的情绪渐渐平静,她扭头打量周围的环境。她的左侧,距离不过一个胳膊的邻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军人,脸上的血渍模糊了他的面容,但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得像一汪沉静的湖水。她的右侧同样躺着一位军人,正在闭着眼安睡,身下的床单上凝固的黑色血迹,让原本飘逸的床单挺得僵直。 “这里是医院?”毓秀这才意识到周围环境的特殊,医院怎么会让流产的女人与战场上负伤的男人同住一个病房。 “是。”玉澜点点头,她环视一周,无奈道:“现在到处都在打仗,这样已经算不错的了。” “咱们尽快出院吧,也别光占着病床和药。”毓秀并不是不通情达理,她明白战场上的难处,这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她有张病床就已经算不错了。 “等太太好了再说吧。”玉澜做不得主,便含糊答应一声,她端起李飞白带来的粥,说:“太太,先趁热喝点粥吧,这是徐少爷带来的。” 保温桶里半桶粥,熬得极为粘稠,表面还撒着几根菜叶,碧莹莹的,看上去好吃非常。毓秀咽下一口口水,问道:“那他人呢?” “徐少爷说有点事,放下粥就走了。哦,对了,还给了我钱。”玉澜说罢,就开始掏口袋。 “钱你先拿着。我在医院的花销,还得指望这你呢。”毓秀把玉澜攥着钱的手按回口袋,又说:“我又有钱,大不了让你回去取一趟,他给我钱是什么意思?”毓秀将一双秀眉拧起,手指点着下巴思考。 “那他有没有说去干什么了,什么时候回来?”毓秀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抓住玉澜的袖口问。 玉澜摇摇头。 毓秀长叹一声:“唉,还是没看住。你说这些男人怎么那么容易头脑过热呢?他若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办啊?” 这话一说出口,毓秀与玉澜共同愣了一瞬,毓秀自觉失言,她尴尬一笑,找补道:“要是他出了什么事,我这没法跟长辈们交代啊!” “太太,你想多了吧,我看徐少爷平时挺稳重的,怎么会出意外呢?”玉澜不解。 “你不懂他是一个什么人。”毓秀幽幽叹口气,她也不懂,就像她不懂胡明乐,不懂上海城内外那些拼命抵抗的将士,不懂那些哪里有硝烟就往哪里扎的军人。在她心里,自己的家是顶重要的,至于什么国家大义、政权的颠覆之类的,都与她没什么干系。虽然她不懂,但也不妨碍她做出推测,比如推测此刻的李飞白正在做什么。“你说,要是他们这些男人多照顾照顾自己的小家,哪还有战争?” “太太,您先喝点粥。”玉澜不懂毓秀的理论,但她知道,毓秀旁边的士兵已经怒目相向,随时准备过来掐架,为了毓秀与士兵的身体考虑,还是截住这个话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