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烨是在一阵魔音穿耳声里醒过来的。　　他在半梦半醒状态中对这魔性无比的声音表示了明确的抗议，拿被子蒙住头，又把头埋进枕头里。然而那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响亮到视被子枕头为无物，毫无顾忌地钻进他的耳膜。　　萧烨终于觉得有点呼吸不畅，钻出被子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花了一会儿时间清醒过来，才想起这是他自己设的闹钟铃声。　　瞬间啼笑皆非。　　平时他醒得早，起来就会直接把闹钟掐掉，因此对于自己设定的这段目的在于折磨人的铃声，还真没听过几遍。　　从来起得比闹钟早的萧烨，这两天不是被工作就是被他那宝贝弟弟打扰休息，可能是真累得够呛。　　一想到沈慕，他唰一下就清醒过来，想起旁边还睡着他那宝贝疙瘩，赶紧伸手去关闹钟。　　他没摸到手机，却摸到了另一只手。　　那一只手大概忍无可忍，抢在他前头对闹钟出了手，摁掉了闹钟，把萧烨的手机甩得远远的，还顺便在他手上抡了一巴掌。　　“……萧警官，好品味。”　　那声音的主人大概是把头闷在了枕头里，说话声音也闷闷的。　　扰人清梦的萧烨无话可说，闹钟响了，说明相对他平时的上班时间已经很晚了，为了不迟到，他赶紧穿衣起床把自己收拾好，居然还腾出时间做完了两人份的早餐——主要是给沈慕，他自己那份是个零头。　　他经过卧室门口，顺路看了一眼赖在床上的沈慕。　　沈慕刚把脑袋从枕头底下抽出来，脸给闷红了一片，脑门出了点汗，几绺微长的头发凌乱地贴在侧脸上，无端带出点病态的妩媚。也就一点点，差不多刚好能让萧烨心里无端开始混乱的程度。　　沈慕抱着枕头侧身躺着，脑袋枕在自己胳膊上，眼睛半睁半闭，尝试了好几次，像还没遇见王子的睡美人似的，实在睁不开眼醒不过来，索性合上继续睡了。　　萧烨把自己四处乱窜的神魂归了位，过来替他把被子拉过来盖好，又轻轻把他侧脸那几绺乱发归了位，他手指沿着沈慕鼻梁上下走了一轮，努力把自己心里某些不太正常的念头扫出去，甚至小心地没怎么碰到他的脸，。然而他没有清扫成功。所谓“不太正常的念头”越克制越多，最后直接攻占了他整个脑袋，逼得其他任何想克制它的想法念头都投了降。　　沈慕感觉到他走过来，皱了下眉，瞪了他一眼以表达自己对那鬼畜起床铃的不满——虽然他全程根本没睁过眼。但他“瞪眼”时候的表情萧烨见的多了，不需要他睁开眼也能理解他这重意思。　　萧烨完成这一连串动作，忍不住手轻轻放在他头顶，呆了不到半秒，刚感受到一点温度，就触电一样缩了回去。　　他站起来：“起来记得吃饭，在微波炉里，时间温度都设好了，你按个开始就行。”　　然而睡美人有起床气。大概是被吵醒了心情不好，沈慕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很给面子地睁眼看了看他。　　自从他和宜菲一起住以后，萧烨有一段时间没看见他赖床的模样，觉得怪有意思的。　　他把刚刚触过沈慕鼻梁和头顶的那只手伸出来看看，鬼使神差地轻吻了一下自己的掌心，释放了一点积压在心里的某种焦躁。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刚做了什么，他自己也和旁边看着他的几人一样愣住了。他怔愣地盯着自己的手掌，好像那掌心里有什么魔鬼的封印，被他那一吻给解开了似的。　　旁边早起上学的高中生一边啃着煎饼果子一边追着看了他好几眼，大概从来没见过这么自恋的人。　　“现在中二病潜伏期都这么长吗？”高中生心不在焉地想。　　　　刚过了中二病潜伏期开始发病的萧烨警官，晃晃悠悠地一路飘进了他的办公室，兜头扎进了桌上那堆没处理完的文件里，恨不能把自己溺死在文件海。这种高度敬业的责任感和奉献精神获得了同事们的一致好评，大家面对自己手里头几乎减了半的工作量，感动得甚至选择性地遗忘了他忙中出错造成的一点小意外，巴不得一人请他十顿饭。　　然而被一众警员感恩戴德的萧警官没给他们这个机会，忙完一上午的工作，他抓紧时间跑上了天台。　　和跳楼没关系，他就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打个电话。　　超高速度运转了一上午的萧烨直到中午才反应过来，他应该抽空给沈慕打个电话监督他吃早饭。懊恼之余，一个从来没有过的想法忽然抓住空隙，蹿进了他的脑袋。他想，有他这么个事无巨细的大哥，沈慕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会觉得高兴吗，还是嫌他麻烦，恨不能让他闭嘴？　　沈慕也是二十好几的成年人，成天被另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人唠叨，是不是会觉得不自在？　　沈慕从小最粘他，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他也最宠这个弟弟，宠得没边，生怕他出任何一丁点儿差错。　　沈慕会烦他吗？　　萧烨笑自己什么时候也跟小媳妇似的想那么多，自己掐灭了这一瞬间的不安。　　实际上，就算是长大后有了自己的主意，沈慕对于他的那些唠叨，多数都能听进去的，偶尔有时候听不进去——比如昨天晚上，过一会儿也就好了，不会有什么激烈的表示。　　这一通心事不知触及到了他脑子的哪一块区域，这辈子从来没文艺过的萧警官觉得自己几乎可以写诗了。他脑子里突然转过来一句，不知诗还是词，依稀记得是沈慕大学时在家里背过的，他念叨了出来。　　“笑江州司马太多情”。　　　　萧烨笑了一声，拿出手机，通讯录第一位就是他想拨的那个号码。　　他本来应该立刻按下拨出去，但不知怎么想的，眼神透过手机看见了他早晨吻过的手心，一时间刚被压下的不安又涌上心头。这份不安搅扰了他的心绪，连带着早晨时缭绕在他脑子里的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也一并升起。　　萧烨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他的沈慕要好好地走完一生一世，平安喜乐，无忧无惧。沈慕还小的时候就父母双亡，他想要沈慕之后的人生里轻轻松松地拥有所有世俗人家最平常的幸福，比如妻贤子孝，比如儿孙满堂，比如……　　沈慕应该按照正常人的节奏，读个好大学，找一份好工作，遇到一个好姑娘，将来再有一两个听话懂事的小孩子，过所有人都羡慕的生活。　　所以看到宜菲这个好姑娘和沈慕在一起，他松了口气。　　宜菲漂亮、聪明，处事大方得体，和沈慕关系又好，符合他心里对“能让沈慕幸福一辈子的女孩”的一切要求。　　可惜这么理想的女孩子，最后两人还是不欢而散。　　是他自己太贪心，恨不得把世间所有好东西通通捧给这个弟弟。沈慕如果要星星，他连月亮也想一并给他。　　也许在他俩都不知不觉间，这种感情慢慢就错位了。也可能这份感情，一开始就有那么点错位的意思，只不过是错开一点点和错开一大截的区别。　　错开一点点，扳一扳就正回来了，错开一大截，再想矫正，恐怕整根柱子都要折了。　　对于自己那点幽微难言的心事，他自知积患已久，恐怕是要病入膏肓了。但他又讳疾忌医，不愿意沈慕承担任何一点可能的风险，最好他一辈子连“风险”是个什么玩意儿都不知道。　　唠叨归唠叨，沈慕一没人管，自己连个饭都不知道吃，是该被唠叨几句。但是他唠叨也只是作为哥哥作为兄长的唠叨，不会是别的……别的任何关系。　　他想都不允许自己想的关系。　　萧烨在拨出电话的同时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他对沈慕，都不会越过“哥哥”这条线。　　　　萧烨确实管得多而且管得细，直到宜菲出现，他和沈慕之间才开始逐渐拉开距离。在宋宜菲离开以后，这点距离眼看着就要照着原样缩回去——主要是萧烨那边有重新拾起老本行的迹象。　　平心而论，要是一般的亲戚朋友关系，肯定早就对他对不耐烦了。　　然而他俩的亲密程度，大概算不上一般兄弟。沈慕也不是一般人。他脑子里大概早就针对萧烨设定好了过滤功能，想听他操心的时候听几句，不想听的时候就自动略过他那些废话，“领会精神”，直奔主题：“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放心。”　　这一句在大部分情况下可以堵到萧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以不变应万变，沈慕这个战术运用，可谓至矣。　　不过后来这句话也不好使了。　　因为萧烨发现，这还真就只是一句话而已，沈慕说“照顾好自己”就跟放屁似的，说完就不记得，回头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电话响了几声后接通。萧烨从背景音里听出来应该是在公司。一个姑娘似乎是要给他看什么文件：“沈顾问，您看——”　　沈慕一边接通电话一边抬手打断她，微微叹了口气：“一会儿再说，给我一刻钟。”　　萧烨很有耐心地听着他离开略显嘈杂的办公室，找到一个安静不少的地方，甚至能想象出他在这个过程里的表情变化。　　沈慕倚着墙停下来：“喂，哥？”　　萧烨定了定神：“没什么，问问你吃饭了吗。”　　沈慕：“……嗯？吃饭？”　　他好像刚想起来世界上还有“吃饭”这回事似的，漫不经心地说：“哦，还没，等会再去。”　　萧烨看表确认了一下时间，对于这人生活的不规律程度咬牙切齿。　　这都快一点了，看样子他这弟弟和他几乎没半点一样的地方，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借着工作放飞自我。　　萧烨：“你不会早饭都没吃吧？”　　沈慕沉默了一会儿，在萧烨想要爆发的当口，终于开了口：“吃了。”　　这人说一套做一套的前科太多，萧烨好歹当了几年警察，知道这种惯犯的话基本靠不住：“真的？吃的什么？”　　沈慕试图堵住他哥嘴的花招作废，他憋了半天，实在懒得想什么新招，终于叹了口气，认了输：“好吧。没吃，骗你的。”　　萧烨：“……”　　今天挺顺利，没怎么诈他，自己就招了。顺利得一丝儿成就感都没有。　　萧烨一大堆花招没来及使，一下子也卡壳了，脱口而出：“……今天怎么这么老实？”　　接下来，不仅花招没来得及使，他肚子里所有的话几乎都卡住了。　　沈慕在电话那头笑了出来。这句话不知道有什么魔力，勾起来他一连串笑声，透过电话传过来，难得的爽朗明媚。　　萧烨觉得自己大概有快一年没听他这么笑过。　　他撇撇嘴，见沈慕难得高兴，有些无奈地想道：“好吧，今天不跟你计较。”　　萧烨：“我这边没多少事，晚上早点回去，你几点回来？想吃什么？”　　这话基本已经默认沈慕是住在他家了。　　沈慕对于他这种默认心情颇好，想了一会儿：“和你平时回去差不多晚吧。”　　萧烨：“……？”　　沈慕笑：“我晚上还有事，公司还有点事，我晚上得多忙一会儿。你自己吃吧。”　　说完他也不知自己脑子怎么回事，冲电话那头飞了个吻。　　萧烨成功地被他这捉摸不定的性子吓住了，说不出话来。他忽然开始想象那个调侃似的飞吻隔着一通电话飘飘悠悠地过来，灼热地落在他身上。萧烨没想到自己刚发的誓这么快就面临作废，不由觉得刚才那一番伤春悲秋全是他妈的浪费时间。　　去他娘的兄友弟恭，他就是喜欢沈慕这个人，喜欢得不可自拔，那又怎么样。　　他几乎是失魂落魄地挂了电话，但在挂断之前还是没忘了唠叨对方一句“记得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