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蔺都因着怀德帝的薨逝,悄无声地笼上了一层阴霾。凡是在各省各部当值的,约着礼制,都得在停灵后守在观德殿哭悼。
戚如珪远远跪在七贵队列中,听前头的太后哭得肝肠寸断。对此她早已麻木,心里掀不起半分波澜。戚如珪的痛觉,早随风埋葬在了燕北大雪里,再如何的伤心,都不会是伤心了。
顾行知披麻戴孝地四处乱瞟,亦分不出心思去难过。怀德帝一朝升遐,合宫浸在这无边伤痛里,大家似乎都忘了新岁宴上太后是如何杀伐决断,当初当着文武百官最狠的人是她,如今在场哭得最凶的也是她。
虚伪至极。
顾行知冷叹了一声,见旁边的衡王挤了半天,也没挤出半颗眼泪。他低声说:“也是辛苦殿下了。”
衡王蘸了蘸唾沫涂在眼角,说:“应该的。”
两人嘤嘤作势哭了起来。
当然也不是没有那哭得伤心的,譬如傅临春。众官员里,他的眼泪最多。只是只有他自个儿清楚,自己哭得这样厉害,并不是为着怀德帝,而是心疼自己的侍郎之衔。
陈铨御前行刺,太后断不会就此搁下此事。不用御史台那群老东西动手,太后自个儿就可以查到自己身上。毕竟这陈铨进京,一切都由他手下的人接应打点,还扯上了柳穆森一起,今后怕是也难再叫得动他了。
傅临春一边想着,一边随着群臣低下头去。前头骚动声微起,像是有什么事发生。
顾行知说:“这是怎么了?”
衡王道:“太后晕倒了。”
“快传太医!”
柳穆森朝外喊。
衡王暗笑了起来。
………………
太后旧病突发,众老臣围在身边,寸步不离。
怀德帝薨天没多久,宫内必得尽快扶位新君。只是太后这两日一直按住此事不提,现下自己也病倒了,众臣子替她着急,都等着她一声令下,尽快安定新君事宜。
太后卧在床上,瞅着外头雾蒙蒙的天,说:“你们不必问哀家允不允衡王继位了,哀家还有其他选择吗?”
太公沈清禄佝偻着背,恳切道:“于情于理,衡王都是最佳人选。”
太后紧拽着锦被,心有不甘地说:“你们这群老臣,死守着规章礼节,一点儿不懂得变通。怀德走得好啊,这一走,倒成全了李恒景那小子!”
沈清禄身旁的沈清平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不成规矩,不能成方圆。太后还会是从前太后,衡王勤勉克己,仁孝慈爱,微臣相信,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他都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太后哼了一声,说:“叹只叹先帝子嗣稀薄,只得三子一女。除了早夭的恒云,就只有恒权,恒景,与恒英。恒权如今先哀家一步去也,恒英也远渡瀛洲三载有余,哀家看着这满宫里乌泱泱的人,除了风家丫头,其余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太后掩面自泣,泪满衣巾。
沈清平说:“太后保重啊,您不是还有咱们吗?若是衡王德不配位,微臣们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太后颤声道:“要你们有何用?新岁宴上陈铨行刺,怎么没见你们站出来,若非风长使与那戚家女护住哀家,只怕现在哀家就要一同陪怀德躺在观德殿的金棺里了。”
众臣语塞。
“太后,该用药了。”风阁老端着碗走进来,见老臣们跪在床前,面色都不大好看。
风阁老说:“这是衡王特意派人送来的,说是里头多加了一味人参,衡王一片纯孝,实乃感天动地,惹人涕零。”
太后听出了风阁老这是故意在拐着弯嘲讽衡王,她像是寻到了同类一般,微笑道:“那可不,衡王一片孝心,哀家又怎能不成全了他。”
风阁老说:“太后圣明。”
众老臣皆流了许多汗。
太后说:“就这样吧,哀家也不想多说什么了。”
风阁老将碗接回到手上,转身对沈清平与沈清禄说:“太后乏了,还请各位先退下吧。”
众人轰轰隆隆地往外走。
沈清平说:“太后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沈清禄拂了拂袖,语气微妙道:“衡王有福气咯。”
………………
顾行知陪衡王哭了好一会,跪得有些乏。
他趁着大殓的空档,带着左靖一溜烟儿地跑到宫外头吹风。
适逢大雨初停,雾泽云散,青天散开微亮晖芒,照得满庭石阶光影绰绰。
顾行知看得入迷,不知不觉走得有些远。他路过一别苑,里头像是荒废了许久。
顾行知寻思着,这地儿离太后宫里最近,她是最重脸面的人,怎么会由得这别苑荒废至此?他提步走进,探头一看,不曾料到戚如珪也在里头。
她挽着发,双足悬在一架老秋千上,缓缓荡着。有风刮过,将满枝杏色吹落在地,花骨朵儿的残瓣粘在戚如珪眉角发梢处,这模样竟看呆了顾行知。
戚如珪回过头,见他一脸痴凝,忙从秋千上颠了下来。顾行知痴了许久,晦晦道:“这是咱们小时候一起抢的那只秋千。”
戚如珪眼神一漠,抓住秋千绳一步也不肯让。
顾行知说:“还跟小时候一样。手上的伤好些了吗?”
戚如珪将手从秋千绳上缩回来,只字不吐。
顾行知见她不愿与自己说话,又说:“我那天去你家,并非是为了故意跑去羞辱你……”
戚如珪背过了身。
“我知道你如今厌透了我。”顾行知叹了口气,摸着袖口,悻悻道:“我也承认自己对你心怀恨意,可……可我也还不至于要你死……”
戚如珪微微侧过了头。
顾行知摸了摸后脑勺,憨憨说:“我若真想要你死,在春水江边,就可以一刀取了你性命。”
戚如珪抬起头,露出一脸冷冽,她说:“你合该那时候一刀杀了我,这样我也不必日日心惊胆战地活在这世上。你知道我走到现在,下了多大决心,花了多少心力,谁不是经历过那非人的过往,才有了如今置死地而后生的无畏,你说我浪荡,说我轻浮,说我不知廉耻,那你可知,脸面于我早就什么都不算了?”
戚如珪凄然一笑,摇了摇头。满身红衣随风乱摆,如跳动的焰火。
顾行知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不想你死。”
戚如珪坐回秋千,兀自荡着,嘴上哼着歌。
是《定鞍山》。
顾行知恍然一悟道:“原来你会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