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笙带了月明回正荣堂梳洗,交由奶娘服侍月明睡下,也自去梳洗换了衣服,回想起在浣芫院的事情和彤悠带给她的银针,略一思忖,便戴上了芳夫人前儿给的簪子,一如往常般拿了绣帕,坐在老夫人床边,边服侍老夫人,边绣边留心着老夫人午睡,远远将要踏入正屋的李妈,见月笙已如常坐在老夫人床边,李妈脸上便挂着暖暖的笑意,雪薇去世这几年,月笙几乎一天不落的来老夫人这里,真心也好,假意也罢,这份孝心都是难得的,至少她是真心喜欢这个姑娘,李妈瞥了眼窗外的天气,大概还有半个时辰老夫人方会醒来,便不再入内扰了正做绣活的月笙,自去休息不提。 正是盛夏,屋外的院子里,高大的槐树着挂着满树的绿叶,洒下一片清凉,惹得知了喳喳的叫声,声声不绝,月笙正绣着花样,没来由的被蝉声分了神,绣针便扎进她的手指,立时渗出血珠,月笙轻呼一声,又恐吵醒了老夫人,便轻轻的起身拿帕子净了血迹。净了手,正要把帕子笼回袖袋,不经意间便触到了那隐在脖子,藏在衣内的玉佩,娘亲故去已近三年整,料得那夜遇着的少年也随军去了西北,听闻爹爹说三年来西北战事胶着一时还不能分出胜负,不知道那少年在军中可会一切安好,想着想着,又不由得轻叹了口气。 “小小年纪的,竟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叹气?”不知何时醒来的老夫人,瞧着月笙的样子,微微有些怒气,她最见不得有人在府里长吁短叹的样子,生生的把福气叹没了,是极不吉利的,月笙忙起身,盈盈下拜问安,恍若不觉老夫人的怒气,娇怯笑道:“昨儿我和双儿妹妹一起跟着纪师傅学的采桑舞,双儿妹妹不多时便舞得娴熟,偏我怎么也学不会,可见我不是个伶俐的,却不知如何才能进益,故而叹气,偏又吵醒了祖母,真真是笙儿的不是了。”说着,脸上恰到好处的露出羞愧的神色。老夫人瞧着月笙身上穿着的青衣,在衣襟处打了墨绿的络子,配上垂着的两只东珠,饶是别致,衬着月笙愈加娴静,如月的风华,心里那点怒气便也冲淡了些。 “闺中女子以擅琴艺舞艺者为佳,笙儿你睿智娴静,虽和双儿的明艳活泼比起来各有千秋,可你这琴舞皆落于双儿之后,将来选秀你如何胜出,既是如此,祖母便少不得要给你另找个师傅了。” “祖母,照规矩一家只能出一个秀女,双儿妹妹才貌双全,正是我们家的不二人选,月笙无能,情愿一直伺侯祖母。”月笙知道选秀的事情,也知道芳夫人他们已经为双儿入选的事情在提前谋划,便故意忽略掉祖母要为自己另找师傅的打算。 “你跟着曾小姐学礼已两年了,这礼我瞧着,你学得倒是不错,有上京大家闺秀的风范,可这琴舞却着实不济,笙儿,你已渐渐长大,无论选秀与否,你都该好好学艺,只有入得高门,才能成为府里的助力,这其中的厉害关系,你可晓得?” 月笙垂下眼眸,心里一片凄凉,她如何不知,祖母这是要给她将来的选秀铺路,而选秀则是为了爹爹和月凌、月明将来的仕途,是为了刘府在京中立足。 为了家族利益,任何一个闺中女儿都是可以利用的棋子,至于她们幸福与否,是不会在祖母的考虑范围之内的,她回想起之前彤悠跟她说过的打算,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思恃良久,她长久以来心里隐隐的打算便也慢慢成形,择日不如撞日,一切,不如就从今天开始,月笙抬起眼眸,眼中一片清明道,“笙儿晓得,一切但听祖母安排。” 刘氏满意而笑,招手让月笙近她身旁坐下,月笙上前,屈礼勉强坐祖母跟前半张椅凳,头上的珠花簪子凉凉的闪着光泽,刘氏笑道:“我素日知你是个懂事的,说心里话,你和双儿两个,我更希望是你选秀入宫,到底你才是我们府中正经的嫡小姐,而双儿的性子太过活泼,并不适合皇宫,可你这才艺却着实不济,祖母的心思,你可明白?”月笙明白,祖母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在祖母的立场上是真心实意为自己打算的,可她要的,却不是这些,见月笙红着脸并不答话,刘老夫人笑道“笙儿今日戴着的簪子倒是有趣,我瞧着很是精巧。” 终于注意到这支簪子了。月笙暗暗长舒一口气,一派感激的笑道:“前几日和明儿到浣芫院给母亲请安,母亲体恤,将原本制给双儿妹子外出见礼的簪子给了笙儿。”这话听着虽轻巧,细品却有了好几层意思,穆雪芳扶正,自己带着月明依礼给芳夫人请了安,芳夫人却并未依规矩提早给继子女准备全福喜礼,只拿着原本要给亲女的簪子充数,再者,月笙是月双的长姐,月双得以刘府嫡女的身份参加夫人小姐们的闺阁会,倒是月笙,即使除服礼已过,也无外出会友的机会,再深究下去,怕是芳夫人平日里作戏给人看的那些贤良,各中不可明言的小心思,刘老夫人便能知晓个一二了,里头怎么闹,她是不管的,只是别让外面的人瞧出门道,否则以刘府这等人家,真要出点丑事被人知道了,在京都还有他们的立足之地吗? 哦?刘氏不动声色的细看两眼月笙戴着的簪子,“既是你母亲已给了你见礼,祖母这边,少不得也要送出一二了”说罢,招呼李妈过来,开了梳妆匣子取了支钗交给月笙,月笙忙站起,双手恭敬接过,不由得心头一热,手里这支金钗分量十足,配着的绿松石圆润晶莹,明显不是芳夫人送的陡有外表的精巧玩意儿,“祖母,长者赐不敢辞,可这金钗太过贵重。” “无妨,前几日刺史府里送来了茶会的贴子,笙儿的除服礼过了,也该多出去走动走动,长长见识,只是你这才艺还得多多练习,就算比不上双儿,也万不能落了翰林府的脸面,你头上这枝簪子先放我这,过几天你再来取吧。”刘老夫人没有把话说透,算是全了穆雪芳的面子。 月笙点头应了,取了头上的簪子交与祖母,因月明的奶娘来报小少爷醒了,月笙便辞过祖母,与醒来的月明一处。 司画看到出来的月笙头上戴着的明晃晃的金钗,高兴道:“奴婢平日里总觉得小姐穿的衣服过于素了些,现下老夫人赏的这支钗倒是极好,衬得小姐总算有了大家小姐该有的样子。”月笙微嗔她一眼,回想起前几日听来的小笑话,便冲着司画调笑道:“眼下我倒是有了小姐的样了,只不知道司画姐姐何日才肯戴上金旺儿的钗子,那才赶情好呢”。司画闻言,立马羞红了脸,娇嗔地跺脚道:“定是侍书那小蹄子在小姐面前乱嚼的耳跟子,看我回去不撕了她的嘴。”说罢,羞红了脸快步走回了绮岚院。 月笙笑着看司画有些狼狈的样子,若有所思的摸了摸头上的金钗,脸色渐渐有些凝重了起来,今日她大胆的试探了祖母,却没想到祖母会是将芳夫人给她的簪子换成了贵重的金钗,不管祖母意愿是不是为了刘府的脸面,至少她对自己,还是有几分真心的,月笙定了定神,独自往月明的住处走去。 正荣堂里,刘老夫人手拿着才从月笙头上取下的簪子,气得脸色不佳,站在一旁的李妈不明所以,却也不敢多问,刘老夫人看了看房里,把房里的巧菱和珠儿支使到了外屋,这才把李妈唤到跟前,拿了簪子给李妈看,李妈瞧了会簪子“奴婢瞧这素银的簪子配上东珠,很是精巧,是月笙小姐平日里喜欢的样子,芳夫人花了巧心思在上头。” “你自己用手掂掂看,穆雪芳的心思可比我们想的要巧多了。”李妈心里打鼓,双手捧过老夫人递来的簪子,罕呐道:“奴婢虽不识得宝物,可平日里替老夫人打理首饰也知道,银簪子配东珠不该这么轻巧,应是更重一些,这支簪子怕是?”李妈顿住了,主仆有别,她不敢再往下说,“她打量着笙儿小小年纪,自然是不识得这些,就是丫头们知道了,她是当家主母,也没哪个丫头敢说出来,好个穆雪芳啊,屈屈一个全福喜礼都不舍得给月笙姐弟,就连这个东珠簪子都是假的。” “可刚刚奴婢听月笙小姐说,这是原本制了给月双小姐外出见礼,参加刺史夫人茶会的首饰。” “这可不是给月双那支,你瞧瞧这簪子,这原本只是支木簪子,不过加了银粉和珠粉裹在那上头,左不过一支簪子,她穆雪芳还真下得这个狠心连主母的脸面都不要了,既给继女一支木簪子作数,还要博一个贤良的声名,现下月笙也可以外出见礼了,这种簪子一旦戴了出去,被别家的夫人小姐发现了,不仅坏了月笙的闺誉,我们刘府还有什么名声。” “不知小姐有什么打算?”李妈用了当年在李府对老夫人的旧称。 “你拿着这支簪子,到如意坊去照原样制一支一模一样的,记得用十足的银子和东珠,制好后交给月笙,让她戴了一同去参加刺史夫人的茶会。我倒要看看,她穆雪芳到底还要不要脸面了?” 刘氏交待完李妈,便重回榻上休息,近来她常常有些力不从心之感,说到底,穆雪芳虽然出自礼部侍郎穆府,可到底庶女出身,缺了大家族的气度,就算抬成了当家主母,德才也不堪高位,况且眼下府里女眷不多,子嗣尚少,想到此,刘氏立即招李妈近旁,奔为妾,聘为妻,如今我们两家掩了当初的丑事,虽然将穆雪芳扶正,可她却始终难堪大才,时之如今在翰林院任职,又是翰林编修之一,与上司、同僚应酬宴,与各府夫人的香兰茶会,方方面面没人照应,再者她年岁渐长,怕是难再有子嗣,又才学不足,如何能为时之的贤内助。 “李妈,我想着,咱们刘府冷清了些,比不起以往的热闹。我们刘家需要一个足以匹配时之的当家主母,这小半年来我想着江南那边,我娘家内侄女念奴,前阵子父亲没了,亲娘又是个没主意的,不中用,我便写了信回去,要把念奴接来,只说为她在京城择婿。” “可是三老爷府里的二小姐?老奴听说,二小姐不仅才华横溢,容貌更是艳冠江南呢。” “正是二小姐念奴。”刘李氏笑着点头,听着李妈暗暗的恭维,心里受用着。“念奴才貌双全,虽说是江南的姑娘远离京都,却是个难得的明白人,我细细打量着,时之与她倒是良配,若是他两人能情投意合是再好不过的了,李妈,纵是才子佳人,也少不了红娘的牵线,你可省得?” 刘老夫人看得很清楚,穆雪薇才是时之心尖上的人物,穆雪芳和新纳的菊韵不过以色示人而已,而念奴知书识礼,才貌双全跟穆雪薇有些相似,只有这等人物才能真正收住时之的心,让他在朝中好好效力,早些让刘府的根基更深厚些。 “是,小姐放心,老奴晓得。”老夫人闻言,满意的端起茶杯,细细品了口茶。 “说起来,雪薇倒也是个好孩子,当初时之对她看重得紧,可惜是个福薄的,年轻轻的就去了。” “夫人虽然福薄,小姐却福泽深厚,少年成亲不过几年,已是儿女双全了。”李妈紧捡着老夫人心里的话说,几十年的主仆,她知道怎样宽慰老夫人的心。“你看府里这些孙子孙女中,有哪个将来是能有大出息,可堪府里的支柱?”老夫人淡淡的抛出一句。 “说句大不敬的话,老奴看府里的少爷小姐们,俱是龙驹凤雏,各有千秋,将来府里必定兴旺更胜从前。” 老夫人笑着点头,并不言语,只说:“牧之外放已有两年,若是他们能早日回京,府里就更热闹了。” 刘牧之是刘老夫人的次子,这几年外放在地方做些小官,再有三五年就可以调任回京了。 月笙从弟弟处出来,独自一人回了绮岚院,刚进内室,就见大红妆缎包着的精致方盒,正疑虑间,侍书走上前来笑道“这是刚刚芳夫人派了旺儿媳妇送来的,说是早就订了的全福喜礼,刚刚才做好了送到。”月笙压下满心的疑惑笑道“司画姐姐哪里去了?” “才刚回来,这下又去小厨房忙活了,小姐可是要叫司画过来?” 月笙摇摇头,自去开了方盒,继母给继子女送全福喜礼,是大兴的风俗,可这个礼必得继子女头一会见礼时就送,已经拖了几天了,为何现在突然悄无声息的送了过来,方盒里是一套女子的时新料子、一双绣鞋、一套成色上好的首饰和一个锦绣针线包,看了刻在方盒上的印记,月笙更是有些吃惊,竟然是京都如意坊的东西,芳夫人居然舍得这么大的手笔。 自己刚去了趟祖母处,不仅得了分量十足的金钗,刚回来又得了芳夫人送的全福喜礼,芳夫人好快的消息,是谁告诉她的呢?绮岚院里,就在自己身边安插有芳夫人的眼线,月笙是知道的,可今天给芳夫人通报消息的人,月笙却不愿意相信会是她。 过了几日,老夫人趁着芳夫人到正荣堂请安的当间,对芳夫人送出的两份如意坊的全福喜礼夸赞了一番,正在芳夫人欢喜时,老夫人又不失时机的提起了李念奴,只说娘家内侄女要进京省亲,顺道为她在京城择婿,让芳夫人在京城里留心着,有哪家可为良配,门当户对即可,不求家私门第,只一条,必为正妻,不做侍妾。 芳夫人得了信,便回自己院中与旺儿媳妇商议,旺儿媳妇也是芳夫人在穆府里的丫鬟,从前唤作珍珠的,跟着芳夫人进了刘府后嫁给了刘时之跟前的来旺,可旺儿媳妇之前曾挨了芳夫人一嘴巴子,素日待芳夫人的心也不由的冷了几分,她想了想,便给芳夫人出了个主意。只道老夫人的内侄女虽说有刘府的助力,娘家却在外地,根基、门第要在京城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还需得是做正妻,只好从京城里刚考取功名,或是刚从外地来京任职的人家里打听,这些人家在京都的根基未稳,又对京都的一应事务不太了解,这样一来,既可门当户对,又可嫁为正妻。 芳夫人深以为然,但她却又有自己的担心,现下刘时之只有她一个妻室,刚抬了菊韵做通房丫头,万一李念奴来了,勾起了刘时之的心思,自己岂不是得不偿失?她很清楚,刘时之是惯会在女人身上打主意的。 “菊韵那贱蹄子,可还每日喝着杏仁茶了?”菊韵抬成通房丫头后就搬出了沅芜院,到了刘时之的院里伺侯去了,要下手整治她,可没了从前的方便,好个心思机敏的菊韵,知道自己的手段,自然也知道如何防着她,菊韵是做惯了活计的,身子康健,又正值妙龄正是容易怀上身孕的时候,她得多花些心思,等刘时之对她的新鲜劲过去,菊韵再没有子嗣的话,就是她料理了菊韵的时候。 旺儿媳妇看出芳夫人的疑虑,忙不迭道“菊韵谨慎,每次都是自己制茶,那杏仁我们已从店铺里打发人换了,万不会被她发现。”当初曾经有言在先,若菊韵有了孩儿,就从通房丫头抬成姨娘,可即便是庶子庶女,芳夫人也不会让她的孩子降生,免得给月凌月双再惹下麻烦。可这损阴德的事情,旺儿媳妇还是留了一手,并没有按着芳夫人的吩咐给菊韵下红花,算是给自己积点德,能不能怀上子嗣,还得看菊韵自己的造化,她自己和旺儿成亲,也还没有孩子,自然不肯太过阴损。 她转念一想,宽慰芳夫人笑道:“现下老夫人既已发下话来,让夫人为侄小姐择婿的事情留心着,那侄小姐势必是要嫁到京城里来的,夫人不如随了老夫人的心,早早的给侄小姐选好人家,早早的把她打发出去,到时,就算老爷有了什么心思,也不能够,再者老爷新得了菊韵,正是新鲜的时候,趁着这股子新鲜劲没过,我们早早就把事情办了,免得夜长梦多。” 芳夫人得了主意,方放下心来,打发旺儿媳妇去找了媒婆议事,刺史夫人的茶会在即,她还得抽出空来帮月双和月笙赴会做准备。这回外出见客,刘老夫人已经留了一手,并且注意到她了,如果再寻了借口将月笙留在家里反倒容易坏事。 刚刚传来的消息,月笙从正荣堂出来时,头上原本戴着的东珠簪子已经换成了金钗,也就是说,刘老夫人将原来的簪子留在正荣堂了,这可怎么是好,当初只是不愿意让月笙戴好东西,便随意拿些赏丫鬟们的小玩意把月笙打发了,没想到刘老夫人年纪大了,眼神倒还好,竟然能看得出来,想到这里,芳夫人连忙又唤了旺儿媳妇过来,让她到京都如意坊再订些上好的首饰送到府里,只说是为刺史茶会准备的。 旺儿媳妇奇怪道“才刚在如意坊定了两套全福喜礼,可花了不少钱呢,为何又要到如意坊再订首饰?”月双小姐外出的首饰早就制好了,再制的话肯定要算月笙的份,可旺儿媳妇很清楚,芳夫人是不肯在月笙身上花心思和银子的。 正在为正荣堂的消息心情烦躁的穆雪芳,哪里有心思搭理旺儿媳妇,只冷冷答道“我自有主意,问那么多干嘛?”旺儿媳妇热脸贴了冷屁股,也不敢再答话,想着之前被穆雪芳甩的那个耳刮子,心里的怨恨便渐渐上来了,既是这么着,不如她在菊韵那里动些心思,总能穆雪芳的日子添添堵,免得她太过得意了,旺儿媳妇知道对穆雪芳来说,最忌惮的是什么,退出沅芜院后,便悄悄从绮岚院召了那人过来,在她耳边秘密吩咐几句,这才出了门往如意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