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过去的八年发生了什么,余知予只字未提,钟原也从未主动问起。钟原觉得,也许今后的某一天,她会主动告诉自己;又或者,那段经历是她想要努力忘记的,不提也罢。 恋爱中的女人都一样,像被甜水肥料灌溉过的沃土之上开出的向日葵,由内而外的容光焕发和神采奕奕,余知予自然也不例外。 沈未当然明白余知予发生了什么,就算连日来钟原每天的朝送晚接和kiss-goodbye没有被自己亲眼所见,他也该清楚的;那些自欺欺人的话早就哄不了自己:因为过去的八年里,他从未见余知予这么开心过,一次也没有。 沈未勉强支棱着双眼呆坐在桌前,目光呆滞面如死灰,只剩一副驱壳一般;烦心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就连元盏通知他金展元项目合作恢复也没有让他的心情好多少。 为什么要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沈未在心中反复地问着自己,无奈又不甘心。 怪谁呢?自己明知终究会有这么一天,却不想这一天来得如此迅速。 沈未觉得自己开始有些慌了,就像在深山里迷了路的背包客,四周全是氤氲的雾笼罩着的嵽嵲的山,回头无路又不知该如何向前,只能无助地被困在原地。 妄言后悔,此刻居然连自己都觉得可笑至极。 他摇摇头,企图甩开充满脑际的乱七八糟;一抬手将眼前小山一般堆着的文件抬手一推,脸上写满烦闷与嫌弃。 那堆文件应声而倒,将一桌子的笔筒文具也撞了个东倒西歪;一张粉红色极精致的小卡片从散开的名片盒中蹿了出来,俏皮地“探着脑袋”。 上面的小字孩子般淘气的扯着他的思绪,一刻不闲,沈未拾起来看了许久,将卡片装入口袋,出了门。 对他来说,这里并不难找到,即使没有那张卡片。 沈未将车在路边停妥,朝一旁的小巷子走去,脚步虽稳,却缓慢得出奇,像拖着铅块一般。 转眼到了门口,沈未却又突然停下了脚步。 门旁的牌子上,圆滚滚的字体可爱又调皮,像它的主人一样。咖啡半。 刚刚路上想的那些犹豫和不安这会儿一股脑儿地全冲到了沈未眼前,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想到来这里,难道又是和上几次一样,只为了那个荒唐又“卑鄙”的理由吗? “哎?怎么是你?”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沈未一大跳;他抬眼一看,是钟迦同没错。 “来来,快进来坐!”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迦同拽进了屋里。看上去,沈未的出现的确足够让她喜出望外。 沈未绅士般地笑笑,弯腰在吧台前坐了下来。 下午的阳光浓烈又温暖,配着舒缓的轻音乐,整间咖啡馆都暖融融融的。 “真没想到,你真的来了;我真怕你找不到这里来呢!”迦同确实十分开心,话语间洋溢着心底遮挡不住的激动与兴奋,两颊的腮红仿佛也重了几分,“喝什么?我请!” “既然是你请,那就听你的吧!”沈未一脸浮动着的笑意。 迦同便转过身去,熟练地操作起来。 店里坐了几对小情侣,正甜蜜地聊着天;沈未环顾四周,又开始打量起眼前的钟迦同:白净的小圆脸,俏皮的高马尾,加上这粉嫩嫩的衬衣,咖啡色的围裙,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大颗草莓牛奶味的奶糖,甜得让人整颗心都要化掉了一般。 “喏,这个是我最拿手的!”不大一会儿工夫,迦同自信满满地将一杯咖啡推到沈未面前,点头示意他尝尝看,汪汪的双眼盛满期待。 沈未端起杯,仔细端详着:“玛琪雅朵,嗯——奶泡打得还不错!”他满意地点点头,朝迦同投来赞许的目光,“到底是女孩子,都喜欢这个!” 他脑中一闪而过余知予的脸:他记得,余知予最喜欢的,也是这款咖啡。 沈未的回答在迦同听起来显然是对咖啡有些了解的人说出的,她顿时产生了一种找到知音的感觉,对这个沈未的崇拜也多了几分;可是对他刚刚说得后面一句并不十分赞同:“我之所以拿手不是因为喜欢喝,就是因为平日里冲得多了,呵呵——”她双手一摊,露出个有点无奈的表情:“我哥喜欢。” 沈未脸上的笑容在一秒钟的时间内火速收回,他低下头,抿着杯子中的液体,好让嘴巴忙碌起来,为一时的语塞打个掩护。 迦同并没有注意到沈未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却忽然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那件困惑了自己好些日子的事。 “那个……你……是个好人吧?”迦同将脸低俯着凑近沈未,小心翼翼地开了口,黑亮的双眼执拗地追着沈未有意无意闪避的目光,声音也低到几乎听不见。 沈未一怔,随即却感到一分释然:这样的问题,估计也只有她才问得出来。 “你觉得呢?”沈未挑动着眉梢,反问道,“你希望我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他的问题似乎也是脱口而出。 问出这句话时,沈未并未多想,大概是终究不忍心对面前这样的一个女孩子说出那些——权且当作是——谎话吧。 “我当然希望你是好人啦!”迦同并未听出沈未话中夹杂的闪躲,她的回答不假思索,“你还救过我呢!” 她像得了钦赐的赦免权似的,舒心地咧着嘴笑着,仿佛心中的一块巨石也顷刻间着了地般。 沈未倒无心去追究她这关于“好人坏人”的话从何而来,只觉得她的直率难能可贵,不由得又开始害怕,怕这份直率,再平白扯出些话来说不定反倒会让自己难堪,只得附和着笑着。 “我就知道那些杂志新闻都是乱说的,”迦同仍在一旁碎碎念着:“我哥的眼光果真没错呢!你不知道吧,我听匡嫂说过,他为了你们的合作,好多天没有好好睡觉呢!” 这话一出,沈未有些坐不住了——钟原竟果真因为余知予而对这个作重视至此了。 想到这,他将早就僵在两颊的笑容索性收回:“不早了,我公司里还有事,先回去了。”他抬手看了下手表,随口拈了个理由。 “这么着急回去?可是你才刚来一会儿呢……”迦同不情愿地忽闪着睫毛。 沈未只得又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头,又从怀中取了张自己的名片给她:“等下次,有机会的话我做我最拿手的给你尝尝!” 迦同双手接过,紧紧地攥在手里:“好,一言为定啊!” 沈未转身走出咖啡馆,心里也顿觉轻松了许多;他似乎很享受跟这个钟迦同相处的感觉,她的活泼和任性,都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尧市近郊,闲查空静的公路。 暮夜沉沉,疏凉的夜风将一弯精致的月刀缓缓吹上枝头,那抹浅黄便悄无声息地悬在那里,好像正在陶醉的侧耳听着路旁草丛间的虫鸣蚁舞。 钟原无心欣赏车窗外琅琅后退的姣丽夜色,只是频繁地将目光朝一旁坐着的余知予的脸上飘去,停留一秒,再收回,隔一小会儿,再重复一次。 若不是此刻他手中握着方向盘,倒巴不得将那两道目光拴牲口似的捆在余知予脸上,现在这样,真是白白累了这段颈关节。 几个回合的眼神来去,余知予忍不住了:“我脸上有东西吗?” “嗯。”钟原嘴角一扬,点了点头,这下倒是忍住了,没再转脸去看她。 莫不是刚刚的牛排,把酱汁又吃到脸上了不成?余知予慌乱地抬手将自己不大的脸盘摸了个遍,未果,便又问道:“什么呀?”边说着,便将自己的身体面向钟原转成45°角。 钟原本就不大的双眼几乎笑得弯成了月牙,语气却强装着一本正经:“东西还不少嘞——你看,一个鼻子两个眼睛,还有——”他拉长了尾音,朝余知予脸上伸出手,食指勾成一个流畅的弧线,直切入她滑润的下巴“这诱人的小嘴巴——” “去!”余知予没好气地支手打掉那只散发着挑逗气味的手,“好好开你的车!”说着便在椅中重新坐稳。 她觉得两颊像是堆满了烧旺的炭盆,烤得自己的脸像是要马上着起来一般,吓得她赶紧将脸转向窗外,向那幕沁凉柔美的夜色,忝借几分凉意。 若是在以前,钟原的这般挑弄绝不至于让她娇羞至此,可是现在,许是多年未曾再有过的那种心动,怦怦然也只是一瞬间的感觉;好比前些天,当她再一次迈进酒吧,那种热闹又嘈杂的环境,不是也在一瞬间让她回到了之前的那个余知予吗? 透过耳畔的几缕发丝,钟原隐约看得到余知予涨红的脸蛋;他一脸得意,竟然不自觉地笑出声来。 就在这时,一束极刺眼的光直晃晃地冲入余知予眼中,那束光从对面方向而来,由远及近,朝着钟原正行驶的车飞速靠近,那势头,甭提是转向了,根本连减速的打算都没有。 “小心!”余知予大喊一声,两手也紧张地在空中胡乱地抓着。 所幸钟原先她一步已经做出了反应,一脚将刹车踏板直跺到底。 近70迈的车速,伴着碜厉的摩擦声,车轮在灰色的路面上留下两道长长的刹车印,这才在迎头撞上那道光源之前停了下来。 车内的二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紧接着又从车后方传来撞击,将钟原本来已经停稳的车又向前推撞出一米多远。 余知予双眼紧闭,惊恐中只觉得身体些许晃了晃。待周围的一切短暂安静下来,才敢睁开眼睛。 钟原的右手,正紧紧地压着她的左肩;强壮有力的手,将她整个人牢牢地“钉”在椅背上,与刚才急刹产生的巨大惯性做着抗衡。 “没事吧?有没有伤到?”钟原好像生怕自己刚刚的“保护”没有起到作用,他一边解着安全带,一边扭头问道。 见余知予心有余悸地摇摇头,钟原才转身下了车。 类似这样的郊区公路,因着车辆少,滥用远光灯的现象极为普遍,却不曾想这次如此“惊心动魄”。 钟原下车时,那束闯祸的光源早已不知所踪。他转身朝车后走去——刚刚自己的急停,后面的车可遭了殃。 车里现在只剩余知予一人,她仍旧未从刚刚的事故中回过神来:那声急促慌张、无措又苍白的鸣笛,那股并不算十分猛烈却异常真实的撞击力,还有那个清脆的玻璃瞬间破裂的声音……这些加在一起,如急流里的漩涡一般,将毫无防备的她,毫不留情地拉回到那可怕的一幕中。 她像一条被速冻的鱼,感觉从头顶冷到了脚跟,整个人也呆在了那里,动弹不得。 所幸事故并不算严重,又是荒郊野外的深夜,双方互留了联系方式,解决方法容后再谈。 钟原回到车旁,手搭上车门把手的一瞬间,隐约看到自己的车前盖上像是放了什么东西;他走近一看,是个厚实的文件袋,侧边贴满反光条,借着轻柔的夜色,竟也十分明显。 空白的封皮,连署名都没有,钟原自然而然地将它与刚才的那束强光联系在一起:看来是特意送来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