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皮肤雪白,毫无瑕疵。娇生惯养的一双手,过于漂亮。手指纤细柔软,半点薄茧也无,连指甲也粉润透明,有饱满的白色小月牙。淡紫的纤细血管隐约从手背和骨节下流过,流成几簇细细的嫩枝芽。
这一切美好令她手上的伤疤更加触目:白得透明的手背和腕子交连处有一道新鲜发暗的长长红痕上,淡淡樱桃红色的皮肉皱起来。周围的一圈皮肤是黄褐的,斑斑驳驳一片,想来已经上过了膏药。
他如此聪明,不需想,也能猜到是为了准备今日的饭食而伤到的。
要练出这样的厨艺,没有三五年是不成的。薛恪看了苏蘅一眼,他记得,她今年也只有十七而已,这一桌饭菜背后的苦功从她手上的伤痕可见一斑。
薛恪垂眸,心中有什么东西捺下重重一笔,略带恻然。
幸好苏蘅没有觉察他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自己的手。
“这个啊,”苏蘅垂下袖子遮住伤痕,语气轻松,无所谓地抖了抖肩,“今日做饭时不小心烫到的,不打紧,过几天就好了。”
她是真的觉得不要紧,前世刚开始学做饭,早都被烫习惯了。甚至后面得心应手了,偶尔做个油煎爆炒的菜,菜叶或者肉块上的水没擦干净,热油点子噼里啪啦迸出来,烫伤胳膊也是免不了的事。
前世看蔡澜讲美食,说到好吃的东西大多丰腴而不健康,这位老饕便道:“要成为美食家,总要牺牲点健康。”
苏蘅在这里自己引申了一下蔡澜的话:要成为好厨子,也得牺牲点胳膊,对油点子和热锅边妥协。
良久,薛恪道:“郡君实在不必如此。”
苏蘅感觉到他语气不似平日冷淡,好不容易往撼动冰山的道路上前进了一步,还有点小小的成就感。
她当然不肯放弃,追问:“我做的东西不好吃么?你不喜欢吗?”
薛恪屏心静气看着眼前少女。
琉璃灯下,少女仰着头看他。她的肌肤白皙娇嫩,水波似的光晕荡漾在她脸上,如上佳的水墨工笔。映着光,连耳廓上半透明的细细绒毛都像是用最小的软毫蘸淡墨勾勒,清润天真,如含春雨。
看着苏蘅执着的神情,薛恪第一次感觉到无计可施。
他既不惯于她这般纠缠,不达目的不罢休;又讨厌自己竟因这纠缠追问而又有隐隐的期待。
薛恪不禁想到临来汴京会试前,老师那张苍老的面庞,和那番不怒而威的叮嘱。
白鹿书院中,老师以低沉严厉的语调考问:“叔夜,你是我最出色的弟子,将来文德殿首,必将有你一席之地。我如今问你一个最为紧要的问题,圣人云,‘克己复礼’,是什么意思?”
他沉声对答:“克己复礼,是为致中和,尊德性,道问学,是为明明德。”
“很好。”老师赞许地点点头,语调却更加严肃,“此时世风日下,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汴京诱惑纷杂。你的身份不同于其他举子,此去汴京,唯有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你才能做到你想要做的事。”
老师是当世大儒,却摒弃功名利禄的诱惑,甘愿在这僻壤山野修建书院,教书育人,二十余年间,已是桃李满天下。
“圣贤千言万语,到头来只有一句话:明天理,灭人欲。叔夜,你可记住了吗?”
薛恪点头。
老师的教诲在这求学的数年间早已刻入脑海。他深知,欲望横生贪嗔痴慢疑,唯有秉持内心,泯灭私欲,归复礼教,才是正道。
因此,他本该断然回绝她的问题。此时果决,那么万般烦扰皆休。
于是他摇头。他张口,话就在唇齿边。
他应当说,不,不好吃,不喜欢。郡君莫再劳心。
可她脸上有倔强的绯红神色,长而翘的睫毛像小扇子,在他的注视下微微颤抖。明明看到他摇头了,却依旧不肯移开对视的目光,还在等他的回答。
但对着那管窄袖下的触目新伤,还有凝望着他的那双滟潋眼睛,在须臾的沉默中,他还是妥协。
“不,很好吃。”他说。
这是他的回答。如果这回答能让她满意,那么只说一次,想来也并不违背老师的训诫。
“等下!”苏蘅愣了一下,然后很快归纳出她自己想要理解的意思,笑意从眼角唇边慢慢扩大,“你刚才……是在夸我吗?”
苏蘅高兴起来便有点忘形,就好像小孩子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糖葫芦,非要一遍一遍确认自己是否拥有它。
苏蘅下意识地抓着他的袖摆,眸子闪亮,有得意之色,“我没听错吧,你刚才是在夸我吧?!”
她十根新春嫩笋似的手指用了力,微微泛白,衬着他天青色的襕衫,清清凌凌,叫人联想起某种暧昧又清明的意象,譬如曼妙柳枝拂过春水;又或是,初夏山风拂过峰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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