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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本不多荷花,但偏偏金水官邸的后院湖中便养着一大片。

前些天烈日炎炎,但荷花却不惧骄阳,开得正好。春娘要做荷花粥,阿翘本就是江南人,熟悉水性,自告奋勇地带其他婢子摇着小小柳叶舟去摘新鲜的荷花,专挑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剪了回来。

苏蘅本来好玩,但自小时候拉着姐姐苏葵落了水后,看见这一大片深碧色水面还是有种本能的抗拒。因此丫头们乘舟采莲的时候,苏蘅不同行,只乖乖坐在“小沧浪”的石桌边,手举着一柄清圆小荷叶,卷成盏,来盛蔷薇清露喝。

苏蘅小时候总要回外婆家的乡下过暑假,这用荷叶树叶旋作杯盏的法子是跟下田劳作的老农学的。

酒盏旋将荷叶当,莲舟荡,花气酒香清厮酿。有美人在莲与叶间漫摇舟楫,有美酒时时于盏里翻倒红浪,苏蘅饮至微醺,暑溽去了大半。

春娘将阿翘阿罗她们采来的新鲜荷花泡水,加上冰糖与蜂蜜来煮粥,第二日的朝食便有荷花粥喝。

荷花的润泽香味和冰糖的甜味,还有蜂蜜的滋润都沁入绵绵粥米里,清透香甜,降暑去湿。

只是天热,甜粥甜米喝多未免乏味。

所以苏蘅便想着法子又钻进厨房。

张春娘本想拦着,但见苏蘅的伤好未留疤,加上苏蘅做的东西她全没听过,只得由着她去了——春娘自然是没有听过的,因为苏蘅捣鼓的各式各样的冷饮全是她上辈子吃的东西,冰桃浆鸽子蛋、桂花乌龙洋菜膏、红糖糍粑冰粉、蜜豆番莳丝……轮番投喂府中诸人。

这些汤水说是饮料,倒更像是甜品,因此最好冰镇过后拿剔透的水晶盏装着,趁盏壁还未沁出大颗水珠时便大口大口地舀着吃,好不过瘾,仅剩的暑热气也被一扫而光。

奇奇怪怪的冷饮甜点吃多了,府内众人也便习惯了苏蘅的捣腾,谁让小娘子从“古书”上学到的法子这么好吃呢!

薛恪在书房中办公,多喝茶,但偶尔亦会用一些消暑的饮子。近来厨房送来的吃食他从前未曾见过,便偶然问起送饭的阿寿,可是换了厨司么?

阿寿道:“这是郡君亲自煮的甜汤,这几日郡君都在琢磨这甜汤的煮法,颇有成效呢!”

薛恪问:“她每日如此?”

阿寿挠挠头,诚恳道:“倒也不是每日,郡君兴起时才做。只不过,凡是送来郎君书房的,都是郡君亲手做的。”

自此,凡是送去薛恪书房的冷饮,必定是空碗送回,全无浪费。

大家的捧场大大鼓励了苏蘅的复刻和创作的热情。

有一天她看见花匠拔去花园中爬满地坎、岩壁和石墙的石莲藤要烧了去的时候,便又技痒,让那花匠把这堆草先送去厨房,她要做草糊冻。

于是张春娘和一众帮厨盯着桌子上的一堆野草,众脸茫然。

“这不是攀墙的藤么……要怎么料理?”

其实料理的方法很简单。

只要将石莲藤洗干净,捣烂加水煎,待成黄褐色后,去渣取汁,和着米浆煮热即可,凉了就自然冻住了。冻住后微微晃动,它便犹如葡萄冻子似的透明微颤,黑乎乎的一盆,光滑如镜子似的可以倒映人影。

众人面面相觑,这草糊冻简朴得有点寒碜……能吃么?

苏蘅却动作利落,舀起一大块草糊冻进碗,浇上冰凉的桂花糖水,揉碎两瓣薄荷叶子放进去搅一搅,喝上一口,草糊冻带着微苦而熟悉的青草气息滑入口中。

幽幽草香里还包裹着薄荷的清凉,凉咪咪,甜丝丝,连喉咙口都感到舒畅。

记忆一瞬间被这味道带回过去。

小时候,苏蘅在南方的乡下长大。朴素的生活中作为调剂的零食很少,饮料果冻这样的洋零食她更是没有接触过。

但乡下人自然有自己的饮料。

对于七岁以前的苏蘅来说,没吃上红沙瓤大西瓜的夏天,没喝过草糊冻的夏天,都算不上真正的夏天。

她说渴了,外婆便从床头的抽屉里摸出一块钱硬币,让苏蘅去巷口的小摊上打两杯草糊冻喝。

她迈着小腿奔跑着去巷口,热辣辣的阳光照在胳膊上,手心紧紧攥着那一块钱,夏天的风在耳畔呼呼生响,无比快乐。

巷口老爷爷是隔壁邻居,都是相熟的人,还没等她跑到眼前,便早已笑吟吟地取下倒扣在玻璃板上的杯子,舀起一勺黑而透韧的草糊冻子,加冰水桂花蜂蜜和薄荷精捣匀递等着她。

“小囡,莫跑,怕跌跤哟!”

乡下的许多食物,原材料多是自家种的或是野外采来的,带有浓浓的植物气息。朴素的日子,流水般过去,没人觉得这份甜不够贵重。

可这回连平时的无脑吹阿翘都犹豫,眼睛看着苏蘅,端着一碗草糊冻放在嘴边要尝不尝,第一次对自家小娘子的品味产生了一丁点怀疑。

旁边的阿寿探头,犹豫地看着这一盆黑乎乎的冻子。

“这草冻子……今日还要给郎君送去吗?”郎君是那样整洁干净的人,下脚料都算不上的野藤蔓做的吃食,能吃得惯么?

苏蘅偏着脑袋想了想,“你且送去罢。若他看不上,你便端回来就是。”

苏蘅自诩很大气。

要是薛恪嫌弃,她大气的处理方式就是——端回来下次不给他送吃的了!

约莫两盏茶后,阿寿拎着空空的食盒走出前院的书房。

阿寿想起方才薛恪看着苏蘅做的这一碗黑乎乎的东西,并未多问,神色淡然地喝下,一如往常道了声“很好喝”。

阿寿喃喃感慨,“这怕不是郡君熬的黄连汁,郎君也能闭着眼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