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大哥和二哥从子弟兵营中下来,身后各带了几个人,那时他们已经分别是东、西营子弟兵的小头目了,见了面还没开始说话,身后的那几个人倒先操家伙要干起来,把我和碧莹吓得够呛。后来大哥和二哥把自己的人拖开,然后想出一个主意,这里是小五义的地盘,没有敌手,只有对手,便各分一队打起了雪仗,等我回来时,他们已打了六场,各胜负三场,算打了个平手,本来互相仇视的子弟兵都没有了隔阂。后来那天锦绣也来了,我便从哥哥们手上取了银子,沽了几两好酒,又炒几个下酒菜,一起欢天喜地喝起酒来。
那时候的岁月真是无忧无虑……
如今望着孩子们嬉戏追逐,不由又在心中感慨一番,却听身边的碧莹忽然发话道:“那时候我真的好羡慕你。”
这是碧莹第一次提起过去的事。我别过头去,涩然道:“碧莹,都过去了,咱们不是说好不提了吗?”
碧莹扭头对我平静地笑了笑。
“我一直以为他们喜欢你,只是因为我是个病人。”碧莹却温然地看着窗外,笑道:“可是等我病好了,我才发现二哥的心里已经容不下我了。”
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琥珀瞳似是迷失在往事中。我沉默了下来,低头静静地想着过去,直到猛然惊觉她脸上一行清泪缓缓滑下,我手忙脚乱地取着丝帕,替她拭着泪痕,却听她轻声道:“木槿,你看,阿芬还有二哥在天上看我,他们等着我快去呢。”
“你又胡说!”我悚然一惊,却板着脸教训道:“木尹太子毕竟是可汗的长子,现今不过是父子误会,可汗也没有下格杀令,本来就只是想宣太子面圣释由。还有你看看可汗给你的赏赐,吃穿用度一应俱全,皆是皇后之仪。可汗还修书给陛下,请天朝好生照顾你,我偷偷看啦,真的,那封信中措辞婉转,情真意切,见之落泪。碧莹,陛下是真心爱护你,想你身体好些便能迎你回去。”
她满面悲戚地看着我,栗瞳竟是无法言喻的悲凉哀凄。
这时,一阵大风雪飘过,孩子们大叫着捂住了眼睛,侍卫们忙过去护着孩子们进檐下,想等风雪停了再出去。有几丝细风便沿着窗缝钻入,轻扬起碧莹几丝微见灰白的鬓发,拂到我的颊边。遥想当年德馨园中青春的纯真浅笑,不由悲伤难忍,我强自欢笑道:“现下木尹太子在大理借住,大理武帝誓与我邦交好,又以好客闻名,尽管放心木尹的安危,我观木尹淳良孝义,假以时日,可汗的气消了,自然会赦免木尹,着人来接你回去的。”
“你知道吗?当我第一次感到我自己对你的嫉妒时,有多么害怕,”她含泪轻笑出声,不健康的红晕浮现在她的面容上,“因为你对我的恩义是这样温暖,我一面嫉妒你,一面离不开你,另一面又这样反反复复地折磨自己,所以后来我就默许了自己冒了你的名字变成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
我急忙流泪过去拍着她的后背,平复着她的痛苦,尽量柔声道:“瞧你,别说了、别说了,怎么又来了呢。这早就是过去的事了,你还真要唠叨到老了来当酒吗?”我嗔道。
她好不容易平复了咳嗽,抬起头细细地同我对望好一阵,略带羞涩地柔柔地笑了起来。
我也笑了,心情一下子轻松了。我们互相轻轻地拥抱了起来,就像小时候一样温暖。我轻拍她的后背,开心道:“一切都太平了,等你的身子再好一些,我想办法让木尹偷偷前来长安看你,可好?”
碧莹哽咽着嗯了一声。我感觉脸颊边上一片湿冷,想是她流泪了,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我胡乱地擦着泪水。好一阵后,她复又出声道:“他将我送回来,面对你,不过是想让我再多受些良心上的煎熬。”
她慢慢放开我,眼中渐渐凝聚起悲愤之色来,涕泪花了她的妆容,她凄然地看着我道:“一切皆是罪孽,皆是我的报应,就应该让我一个人来背,可是我们的孩子何其无辜?你知道吗?”她忽然神经质地抓紧了我的手臂,那样紧,灰白的指甲甚至抠进了我的肌肤,她的声音一下子冷硬了起来,“他恨他们。”
“莫怕、莫怕,轩辕皇后还有那朵骨拉王妃都已经死了,”我坚定道,“碧莹莫惊,只管好生养病,我一定会让可汗接你回宫,没有人再会来害你了。”
“不是,不是她,”她狂乱地摇着头,泪水滑落,无力在哽咽道,“不是轩辕皇后,是他,是可汗。他恨我,他恨所有的人,他觉得这世上所有的人都骗了他。”
我大惊,回头惊望小玉。小玉早已面不改色地屏退左右。
“他要怎样折磨我都无所谓,可是……阿芬和木尹是撒鲁尔可汗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啊,他珏四爷的孩子啊。”话毕,她的脸色惨白如纸,猛然倒在我的臂弯中痛哭着,“为什么他要这样任人欺凌自己的孩子?我可怜的阿芬那么小,死得那样惨……”
那一天,碧莹在我的臂弯中终于吐出了郁结于心的悲愤和痛苦,放声痛哭。她哭了很久很久,我本来想对她柔声细哄一番,可是不知怎么了,当时的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无限惊痛,只是紧紧搂着她,一边轻轻抚着她的灰发,陪着她一起啜泣流泪。
小忠似乎也懂得碧莹的苦难,狗头靠在碧莹的腿上,呜呜低鸣。
等我们醒过来的时候,珍珠不知何时站在屋中一角,同小玉一样,看着我们泪流满面。
腊月转眼将尽,非白为了安抚碧莹,特御封碧莹为安和公主,在举国节俭的风尚下,破例命内务府,专门做了一件奢华的倩素红蜀锦公主吉服,希望她安心住下。至此,皇室对小五义的荣宠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一时显赫无比。
除夕夜,非白忙于元旦大朝会的准备,我怕耽误他的午休,自己也忙于年底封账,而且大朝会以后,我也要接受内外命妇的朝贺,我便起了个大早。一上午,与齐放一起成功封账,午时便笑嘻嘻地到碧莹处蹭了一顿中饭。阿黑娜他们做的西域烤肉就是好吃,我便央碧莹在今日家宴上也准备一些,正好可以让非白尝尝。碧莹欣然应允。
歇了午觉起来,我拿出我玉人堂的镇店之宝乌玉美发膏,让薇薇和姽婳帮我们俩染发。到底是经林神医改良过的,加了多种名贵药材,什么何首乌、雪莲花的,我一下子年轻了五岁,碧莹则一下子年轻了十岁。我同碧莹又换上了吉服。为了显示皇上的恩典,碧莹专门换上了那件倩素红蜀锦大礼服,我换上了那件宝蓝闪缎吉服,过了一会儿,于飞燕下了朝直奔燕子楼来,看到我们,惊艳了好一阵子。
我们笑着说了一会儿话,珍珠带着一大帮子孩子和新年礼物过来了,也是一堆惊喜地欢呼。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碧莹的容颜展露了久违的明艳和愉悦。
珍珠来的时候让坠儿捧着一具古琴来,笑道:“你大哥是个大老粗,却偏成天嚷着三妹妹的琴艺如何冠绝天下,孩子们从小听到大的,刚听说你回来那阵子,孩子们天天嚷着要听,这是小雀和小兔用压岁钱买了送给干娘的,说是要听干娘的天籁之音。”
小狼多问了一句:“阿娘,啥叫天籁之音?”碧莹被珍珠善意的谎言给逗笑了,便应了下来,净手焚香后,便弹起一首
戏莲。结果等一曲终了,众人皆如痴如醉,只有于飞燕打起了呼噜。众人赶紧狠狠摇他,于飞燕咂巴着嘴醒了过来,擦着嘴角边的口水,感叹
道:“听三妹妹的琴声,一准好睡。”众人一阵嘘声,然后哈哈大笑。碧莹温笑道:“大哥还是老样子,一听我的琴声就想睡。”小兔嗲嗲地说了声:“干娘,小兔要听皇姨父上次弹的,那个那个。”我和于飞燕当时就一呆。好在碧莹也不生气,亲了一下小兔子,疼爱道:“小兔子乖,干娘给你弹
长相守啊。”“碧莹,那个,”我咳了一下,“咱别勉强,还是弹喜羊羊吧。”小狼立刻举手欢呼,可是碧莹却微微一笑,对我轻摇摇头,闭上眼后深深
呼吸。再度睁眼时,她恢复了平静,嘴角含着一丝轻笑,纤手微扬,一曲动人的长相守响了起来。优美的音律殷殷流泻在燕子楼中。我们从未听过如此宁静平和的长相
守……琴瑟在御,莫不静好……那是碧莹心中的长相守。我们正听得感动,忽然不远处又响起一阵琴音,也是一首长相守,却
是充满了爱的热情和幸福感。碧莹停了下来,凝神细听了一会儿,复又抬手弹起,两股音律的节奏渐渐交汇在一起,仿佛一冷一热两道泉水,渐渐交融,滋润心田。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曲终了,碧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琥珀瞳中略有恍惚,而我们只听得如痴如醉,差点没回过神来。
倒是一阵掌声响起,我们这才醒了过来。扭头一看,却见是非白正含笑站在门口。碧莹微讶,随即随众人起身行礼,非白立刻宣免,他大步走到碧莹面前,赞道:“犹记少时曾听过安和公主的琴艺,不想如今已经出神入化了,竟引得朕技痒,忍不住摆弄一番了。”
“陛下实谬赞了,”碧莹优雅地垂首道,“陛下的琴艺天下冠绝,妾之薄技乃是萤火之光,如何堪与明月争辉。”
“安和公主过谦了,”非白淡笑如初,“着实好琴艺,最终竟能挣脱了朕的琴曲,朕最后倒是跟着大妃的曲调走了。”
非白同碧莹寒暄了几句,抱起了最小的小兔子,逗她玩了一阵。
小兔子甩着两条冲天辫,两只小胳膊抱着非白的脖颈,嘻嘻笑道:“小兔最喜欢皇姨父了。”然后献上香吻,引得众人一阵大笑。
非白笑得几乎合不拢嘴,凤目中闪着无限怜爱,伏低身也亲了亲小兔。身后的冯伟丛早就端上一个大紫檀托盘,红丝绒上齐齐地放着几串水晶手链,非白便取最小的一串,给小兔戴上,然后招手让其他孩子过来,含着温笑一一亲手为他们戴上。
我看着这温馨一幕,心中微堵地低下了头,暗叹:非白是真的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晡时,祭过天地先祖,我同非白,还有原氏宗亲吃过年夜饭,便摆宴燕子楼同我们一起守岁。小兔到处乱窜,不肯吃饭,惹得珍珠埋怨了几句,非白便好脾气地替珍珠抱起小兔,让她坐在自己身边,还亲自喂了一口鸡脯。小兔还真给皇帝面子,张大缺了门牙的小嘴巴一口吃了下去,然后赖在非白身边,不肯回珍珠那里了,众人大笑。我同碧莹坐在下首,碧莹看着非白亲自喂小兔,微笑了起来,“陛下倒像换了一个人,连琴音也温暖了不少,方才竟是在劝我重新振作。”
我心中感怀。这时阿黑娜走了进来,为我和碧莹斟了一杯酒,我便接下来,同碧莹对饮了起来。
阿黑娜今天戴了一对镏金耳环,身边的素丽塔也戴了一对一模一样的,我心中微动。他们初到长安时,阿黑娜曾说遭过洗劫,而这耳环不是从西域带来的,也不是我送的,而且以素丽塔的身份,也不应该同阿黑娜戴一样的耳坠啊。
阿黑娜轻轻摸了一下耳环,然后端起金樽,递到非白面前,那时非白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喂小兔上,素丽塔正好走到于飞燕那里,于飞燕正同素辉谈着什么快意之事,笑得前俯后仰,根本没有注意素丽塔也快速地轻摸了一下耳环,然后倒了两杯酒放到他们面前。
我一愣,屋子里的烛火不是很旺,但是她袖子里有光微微闪了一下,我立刻把桌上的盘子飞向素丽塔,大喝:“酒里有毒,有刺客。”
众人皆惊,果然那个素丽塔一个翻身,躲过银盘,她飞身晃到非白面前,摘下耳环扔向非白,非白抱住小兔把桌板翻过来,挡住她的暗器,不想那耳环立爆开一把毒雾。
非白抱着小兔滚到一边,场中立时大乱。于飞燕立刻一个扫堂腿,正中素丽塔的心窝,然后把杯中的毒酒洒到她的脸上,她脸部立刻焦黑了起来,痛得大声嘶叫,不到五秒钟便昏厥过去,脸上臭气难闻。
于飞燕厉声对着阿黑娜喝道:“你是何人,安敢行刺?”
突厥跟来的那些侍卫一个个从四角取了刀剑围住我们。
碧莹吓得花容失色,本能地要保护小雀,小虎先反应过来,喝了一声排阵,动物园亮出手上戴着的银饰,变成了一把把护驾的利器,挡在女眷席前对抗那些武功高强的侍卫,保护我们。
幸得韩太傅及时带人跃进来,素手微扬,阿黑娜仰头避过,脸上的人皮面具掉下来,露出一张美丽而疯狂的脸来,我认出来了,竟是那个锁心,也就是明风卿。
韩先生大喝道:“大胆明风卿,陛下早就料到你会前来行刺,不想你竟然狠毒至此,连孩童也不放过,更何况安和公主是你唯一的亲生女儿,她已被尔牵累半生,你这做母亲的竟如此狠毒?”
明风卿冷冷地看了一眼震惊的碧莹,一句话也没有跟碧莹说,只是扭头凄厉地看向非白,“原氏狗贼,一个不留。”
非白快速将小兔扔给齐放,明风卿就乘这个机会,将长剑直直地刺入非白的左胸,碧莹和珍珠都疯狂地大叫起来。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直冲上去,根本没注意那个突厥男杀手在我身后。小忠怒吼着,身体暴涨近一倍,扑向那个男杀手,活生生地将他撕裂了。这时,毒雾开始蔓延,青媚护着珍珠等女眷抱着孩子一个个自燕子楼跃下。明风卿和四个男侍卫仍在企图靠近非白,我同于飞燕冲上前去,护住非白。
韩先生飞身过来,一掌劈死一个杀手。明风卿的注意力忽然转移到我的身上,举起刀刃向我连攻,眼神疯狂。小忠飞身过来,挡在我面前,却对她收了利牙,只呜呜叫着,奋力咬住她的袖子,将她往后拖,似是在劝她收手,可她却冷着脸低声道:“没用的畜生。”手起剑落,便将小忠拦腰斩断,鲜血四溅。
于飞燕恨明风卿不顾妇孺,并不留情,接过于虎扔过来的九环刀,用尽全力刺向明风卿的后背。
这时姚雪狼和程东子也乘机消灭了其余突厥侍卫,合力砍下了明风卿的头颅。
仿佛是命运的恶作剧,明风卿的头颅从二楼飞落,不偏不倚地滚到走在最后的碧莹脚跟前。于大哥和我满面血迹地飞身下楼时,已经来不及了。宫人吓得大叫,明风卿的琥珀瞳凄厉而绝望地看进碧莹的眼里。
我想让青媚去处理时,已经晚了。也许是血缘的牵引,又许是这个血腥的场景刺激了碧莹记忆深处悲伤而恐怖的往事,碧莹定定地瞪着明风卿,慢慢地跪倒在血泊之中,颤抖着双手捧起明风卿的头颅。
“不要碰她,碧莹,快放下!”我大声叫着,“她已为仇恨失心疯了,已不再是你的母亲。”
可碧莹却仿若未闻,失魂落魄地捧着那血淋淋的头颅站起来向外走去。青媚及时喝住士兵,不让人伤害她,只让人将她团团围住。燕子楼前不断涌入听闻圣上遇刺消息而赶来的龙禁卫,灯火如昼。精神恍惚的碧莹步履蹒跚地来到洁白的雪地上,长长的红色下摆沾满了亲生母亲的鲜血,沿途拖曳了一路,映在雪白的大地上甚是触目惊心。于飞燕和我只得施轻功慢慢靠近。于飞燕满面紧绷,“碧莹,快、快放下。”
碧莹慢慢转过身来,浑身都在打着战。她看着我们,琥珀瞳中藏着无尽的恐惧和哀泣。
我明白了,碧莹想亲自安葬自己的娘亲!
可是,上天为什么要对碧莹这样残忍?
新年的鼓声响起,碧莹颤抖着嘴唇对我们张口欲言。
这时,林毕延气喘吁吁地追过来,凄厉地喊道:“快让她放下,有机关。”
等到我们飞身上前时已经来不及了。无比可怕的一幕发生了:明风卿的嘴角对着碧莹扯出一丝诡异的微笑,一张一合地不停吐出血沫,没有人能听到她在说什么,看嘴形好像在说:“永不原谅。”
然后,那颗头颅忽然爆炸了,爆出无数的银钉射入周围人的体内,于飞燕的腿部中了一钉,而我的右臂中了一钉。碧莹靠得最近,她的胸前立时血涌如喷。所有人都惊呆了,就连久经血腥沙场的于飞燕等人也骇在那里。
真正的仇恨如何轻易得解!明风卿心计深厚,她扭曲地认为原氏中人会像她一样污辱敌人的尸首,于是在自己的身体里做了机关,引诱敌人,可是不想却害了自己此生唯一的女儿。
可怜的碧莹已直挺挺地仰面倒在雪地上,鲜血从她的背后漫延开来,像盛开了一朵无比瑰丽而悲壮的红花。
等我们抱着碧莹回到燕子楼时,非白已不在燕子楼内。我急问非白的伤势,韩先生的双目通红,对我们说,圣上十分幸运,只是皮外伤,他已经为圣上敷了金疮药,包好伤口,已经先回麟德殿接受大朝贺了,让我们不要担忧。
林毕延到里间抢救碧莹的时候,我们在外面如坐针毡。
这时,青媚进来报告说:“方才黑梅内卫报说,长安城外发现阿黑娜和那个侍女素丽塔的尸首,卑职用流光散唤醒了那个扮素丽塔的女暗人,她受不了明心锥招了。自从嘉王事败,明风卿的脑子就不正常了,不为天下,只为复仇。她们随安和公主回到原氏,就是为了行刺圣上,只因圣上是原青江最爱的儿子。”
“撒鲁尔必然知道这一切,”我沉声说道,“故而将碧莹只身赶出皇宫,又默许了那些势利宫人对碧莹洗劫。碧莹的境遇越悲惨,越能引起我们的同情,戒心也会越低,这样明风卿就能顺利地来到宫里,行刺圣上,搅乱元德年的平安。”
一身素缟的于飞燕虎目含泪,恨声道:“这个杀女杀妻的畜生。”我心中却伤痛难当。以非白这样聪明的人其实又何尝不知呢。他大张旗鼓地诰封碧莹,在所谓的安抚背后,想必是将计就计地引出明风卿好一举歼灭。果然想骗过敌人,便要先骗过自己人。可是非白为什么不能提前知会我一声,这样我就能更好地保护他和碧莹。
难怪赏给碧莹那件倩素红的吉服,什么诰封大礼服,名贵织锦,以示荣宠,因为这件大礼服最显眼,又安排碧莹同我同席,这样明风卿会顾忌碧莹而不会伤害我,自己还是第一目标。
我闭上眼睛,心中痛苦地想着。非白,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要独自承受这一切?
天快破晓时,林毕延非常疲累地走了出来。我们都站了起来。林毕延对我
们摇了摇头,“伤势太重了,恐怕就在这两天了。”林毕延走到我面前,沉痛道:“安和公主想见皇后。”我们走进屋内,侍女正在收拾,屋里透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我不想让碧
莹害怕,尽量装得没事人似的走向她。碧莹对我平静地笑着,忍痛对我伸出手来。我快步走到床前。她的嘴唇没有一丝颜色,靠着我的肩膀,低声问道:“那真是我娘亲
吗?”我艰难地点了点头。她的嘴角悲凉地牵了牵,眼神满含悲凄,“这段时日,她将我照顾得真的
很好……好妹妹,你说……她是不是出自真心呢?”我再次艰难地点了点头。她怔怔地看着床几上放的一件莲花纹样玫红披帛,那是前几日扮作阿黑娜
的明风卿为碧莹做的。泪水慢慢滑下,她对我说道:“好妹妹,帮姐姐葬了她
吧,她也是个可怜人。”我心中悲恸,只对她温言笑道:“知道,你放心养病。”她却淡笑起来,“你又诓我,我知道……我马上就可以见阿芬了。”我正要劝她几句,这时外面有宫人唱颂:“圣上驾到。”
非白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披风不及褪下,带着风雪的气息走了进来,他的面色略白。碧莹示意我扶她起来见驾,非白欲免,碧莹却坚持要起来,我便让碧莹斜靠在我身上。她像以前一样紧紧拉着我的手,面对着非白。“请陛下恩准,原氏与明氏之恨,宜从妾止,”碧莹靠着我,喘着粗气,对非白说道,“就让妾的血洗清明氏的罪孽。”非白久久凝视着碧莹,最后诚挚地长叹道:“明氏的罪孽由安和公主一人来背,太不公平了。”“不,陛下,”碧莹淡淡地笑了,“妾是一个将死之人,亦曾满身罪孽,
这……很公平。”非白答应了碧莹的要求,然后碧莹又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想见锦绣。非白微诧。碧莹平静而无畏地回视着非白,微笑道:“妾平生孤苦,唯有小五义扶妾
危困之时,妾自知时日无多,还望陛下以宽厚仁德之心,能让妾放心离去。”非白的凤目看着碧莹,沉凝起来,最后略一点头,唤道:“伟丛,让龙禁卫以金牌令快马请太皇贵妃来见安和公主。”
锦绣风尘仆仆到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寅时。她穿着一身半旧宽大的僧袍,长发披肩,饶是如此,仍然难掩天生丽质,倾城之貌。宫灯下的她沉静地看了我一眼,等紫瞳扫到碧莹时,微微一凝,快速地垂眸避过。
她略显高傲地向我们倾了倾身,满带冷意地说道:“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安和公主。”碧莹也定定地看了几眼锦绣,微微一笑,“太皇贵妃还像以前一样,貌美
如花,仿佛一切就在昨日,刚刚与太皇贵妃分手。”锦绣漫不经心道:“不知安和公主让陛下召妾前来,有何用意?”碧莹淡笑如初,“妾父亲早亡,生母离弃,只有小五义相济,如今妾之将
死,其言亦善,不过是想看看众兄妹罢了。”我咬牙扭头瞪向锦绣,她似是回应了我的目光,又深深地看了几眼碧莹,优雅地轻拈僧袍的下摆,盈盈跪下,以头伏地,宽大的宫袖拂过,她沉沉道:
“请三姐恕罪,一切皆是锦绣的错。”“只是,”她抬起娇躯,无畏道,“请三姐明白,若时光倒回,锦绣还是
一样会诬陷三姐,逃出魔窟生天,换来这一生荣华。”我气极怒极,低喝道:“锦绣。”碧莹淡然一笑,毫无怪罪之意,只看着锦绣说道:“又逢故人长下泪,世
事回环皆叹息。”锦绣一怔,碧莹却略俯身,长长的指尖扶向锦绣的臂弯,摇头道:“太皇贵妃的大礼妾不敢受,同妾所犯下的罪行,太皇贵妃实在无须自责。”锦绣站直了身子,同我对望一眼,尴尬地恢复了沉默,唯有一品铜兽炭盆中微微发出嗞嗞声。
碧莹望向窗外的日出,一缕晨曦正晕染着探出西枫苑的红梅,她遗憾地微笑起来,“西枫苑的红梅花真好看,回来这些时日,整日昏睡,却没有走出去看看,实在可惜。”
是了,有一年西枫苑的红梅实在开得艳丽非凡,碧莹也是一心向往,我们都想让她开心些,于是就让于飞燕抱她出了屋子,然后带她远远地看了眼那稀世的胭脂梅。那时她笑得也很开心。
我便细细劝慰道:“这有何难,等你身体好些,我让大哥再抱你去可
好?”碧莹慢慢转向我,摇头淡笑道:“怕是等不到了。”我心中一凉,她却若无其事地对于飞燕仰头笑道:“大哥,可否劳你带我
再去看看那红梅,就像小时候那样?”于飞燕虎目含泪,强笑道:“好!”我便帮碧莹裹上海狸子披风。于飞燕小心翼翼地打横抱起碧莹,缓缓走出
燕子楼。刚来到小溪边上,碧莹便喘着粗气,眼神开始涣散。于飞燕怕颠着了她,便硬生生地停了下来。我上前帮着把她的衣服裹紧,她慢慢睁开了眼,静静地望向那一抹嫣红,渐渐抹开了一丝舒心笑容。
我看向林毕延,他只是叹息地对我们轻摇了摇头。我们心头惨痛,知道这是碧莹的回光返照。西枫苑墙头探出的胭脂红梅傲然怒放,冷艳而火热地俯视着我们,映得天
地白璧愈加显得一片无瑕,而琉璃世界里的我们几点人影微渺。碧莹看着那似火红梅,淡笑如初,只是轻声问道:“二哥去时可留下什么话吗?”
这是碧莹第一次问起宋明磊离世的情状。我对她轻摇头,俯身在她耳边哽咽道:“碧莹放心,二哥尚在人间,如今已皈依佛门,一切平安。”
碧莹定定地看着我,琥珀的眼瞳微微地起了一丝激动,然后流下一串泪来,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又将目光转向那红梅,笑道:“木槿,还记得吗?那一年的胭脂梅开得多好啊,比现在的还要好哪。”
她的眼瞳忽然淡了下来,急喘了起来。我们紧张了起来。林毕延拿出一颗药丸,欲喂她服下,可是她却勉力抬起瘦弱的手,轻轻地挡开了林毕延,对我们极温柔地微笑,愈加急促地喘着气,美丽的双目半闭起来,她的声音渐渐轻了下来,不停呢喃着:“二哥。”
我同于飞燕愣了一愣,于飞燕旋即明了,在她耳边点头道:“是二哥,碧莹你先不要睡,咱们回去再睡啊。”
“不要喝药!二哥,喝药好苦………”碧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抓紧了我的手,慢慢闭上了眼睛。
一股难忍的辛酸涌上心头,我轻抚着她的手臂,细声哄道:“不喝药了,碧莹快醒来,我带你去西域见撒鲁尔陛下好吗?我知道你很想他,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大理看木尹好吗?他现在非常安全。”
我以为碧莹听到撒鲁尔或木尹一定会醒过来,果然,碧莹微睁眼,她的声音充满了无限的辛酸和迷离,“二哥,我已经厌倦了西域的生活,求求二哥……不要再把我送走……了,我想木槿,大……哥。”
锦绣望着我们满面恍然,似在噩梦之中,一生纠结惑然未解,慢慢跌倒在地。
我紧握着碧莹的手,痛不能言,唯有泪洒雪地。
于飞燕紧抱碧莹,屹立苍茫雪地,牢牢抱着碧莹面对着泣血的红梅,闭着眼,任泪流满面,那泪珠滴滴流到胡楂儿上冻成冰碴儿,只如未闻。
碧莹的头慢慢地向后仰去,雪花落在她美丽而憔悴的面容上,半开的眼睛直直地仰望那灰蒙蒙的天空,仍然美丽的琥珀瞳藏着一种奇异的神采,一种梦想成真时的喜悦。
好像她的目光穿过厚厚而晦暗的云层,看到了心爱的阿芬正在天国的金玫瑰园里对她挥手而笑……仿佛她又回到了少年时代,对面立着俊美清朗的二哥,正对她温柔地含笑而望……
一颗晶莹的泪珠滑过她狭长的眼角,迅速地滴入雪地,化为烟尘,她骨瘦如柴的手终于慢慢松开了我,无力地滑落了下来。灰暗的指甲上钩着的那块已经被碧莹的血泪冲淡的丝绢,被漫天的风雪卷滚到天际,最后无力地落在雪地之上,那丝绢上褪了色的碧鸳渐渐地被惨白的风雪所淹灭。
漫天的风雪中我们放声大哭起来,脑中只记得那年春天,刚刚病愈的她连夜绣完这块丝绢,拉着我顶着太阳瞧了又瞧,痴痴道:“木槿,你说二哥可会喜欢这对鸳鸯?”
突厥绯都可汗列伷第十五篇:
轩辕皇后虐杀阿芬公主,兄木尹太子怒杀皇后及众妃,事败遁辽,萧世宗诱之,时值可汗视察外疆,木尹于大塬元德元年四月十七随辽谋逆,欲迎回生母大妃自立为可汗,败于石勒喀河,后流落大理经年。可汗念大妃已无所出,思乡心切,恩准遣塬,遂卒,客葬于西京法门寺,年仅三十一,可汗哀怜之,于金殿遥祭,及至木尹太子回銮称帝,追谥德姑仆里太后。
忍见胡沙埋艳骨,休将清泪滴深杯。
多情漫向他年忆,一寸春心早巳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