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光中,轩漓纤细的身体以肉眼可见之幅度,倏然一抖。 【杀人是种什么样的滋味呢?】 【其实啊,杀人和杀妖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要来得更简单。】 【你——杀过人吗?就算没有杀过,也总有那么几个想亲手送他进地狱的人吧?】 “没有。”轩漓贝齿紧切下唇,艰难地从牙关蹦出三个字,“我没有……” 【你恨人类,也恨这个世界。你恨他们夺走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恨他们如弃子般欺骗你、利用你、抛弃你。想想那些受过的伤,是不是日夜辗转,痛得你无法入眠呢?】 不,不是这样的。 【你不是没有怀疑过所谓的对错,你想复仇,甚至动过向妖倒戈的念头。】 不,我没有…… 【你忘了吗,你最爱的哥哥轩澄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落得惨死的下场?】 兄长名字入眼的瞬间,胸膛里的心脏倏然骤停,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继而在巴掌点大的促狭空间里挣扎、抗议、跳得飞快。 轩澄、轩澄……轩澄!! 有限的大脑空间中,翻来覆去尽是同样的名字,一声又一声。无止无休,无穷无尽,堪堪地要把人逼至崩溃的边缘—— 怎么可能忘了呢? 广袤无垠的昆仑山界仿佛冰封在了尘世之外,两米见方的冰面好似一块镜子,倒映着轩漓戾气深重的双眼。其眼眶通红,只怕下一秒便会提刃同归于尽。 转瞬之间,冰面像是感受到其剧烈的情绪波动,故意用劝诱的语气道:【压抑其实是很痛苦的一件事吧?】 即将刺入冰面的沧浪笔锋顿时戛然而止。 【伸出你的手,摸摸心脏跳动的地方,告诉我,那儿痛吗?】 住口。 【既然厌倦了过往,为何不尝试着改变,遵从本心与灵魂的呼唤呢?】 住口…… 【不必压抑自己,舍弃出身与过往,重新选择人生的方向。和我们一起,大胆地去杀、去复仇,从此你不再是一个人——】 我让你住口你是听不懂人话么?! 疏斜的光芒愈发强盛,同周遭的黑暗形成鲜明对比。更像是一盏咄咄逼人的探照灯,逼得畏光者低着头,缩在一隅之中瑟瑟发抖。 神智恍惚,无法呼吸。 思绪游走在濒临崩溃的边缘,直至正前方响起声嘶力竭的呼喊,犹如一只大手温柔地覆住双眼,替她挡下所有碍眼的光芒:“阿漓!别听他的——!” 话音刚落,支撑着景杭身下的冰柱晃了晃,崩开几缕触目惊醒的裂纹。 很显然,游戏的幕后操纵者并不希望有第三方势力干涉,那些裂纹权当是初次警告。然而隔着遥遥无期的天梯,景杭仅是顿了顿,丝毫不惧地朝光芒中央咆哮道: “听着阿漓!那些扯淡骗人的鬼话一个字都别信!我发过誓的!这辈子再也不会放开你的手!你听清楚了吗是这辈子!去他妈的痛不痛!谁要是敢让你痛!我他妈——” 依旧等不到骂完,冰柱又一次迸发出悲鸣,碎成零落的冰渣。 景杭趴在岌岌可危的冰面边缘,双臂青筋暴起,圆张的唇形明摆着要继续喊下去。却听得景杭二号沉着声,音色冷澈犹如蒙上一层霜:“你是在怀疑她的意志么?” 呼之欲出的呼唤堵在喉间,上下不能。 “轩澄不是那种人。”冰面之上,一个低哑决然的声音冷冷道。 话音落,劝诱的字眼转为戏谑:【哦?看来你很清楚你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咯?】 轩漓低头哂笑着,周身犹如筛子附体,于惨白的光线中抖个不停:“不然呢?难道你会比我更清楚吗?” 一声反问,问得喋喋不休的浮字不说话了。 风雪呼啸,好似阵阵狰狞的笑声,刮得轩漓双脸生疼。她站起身,迎着从天而降的光线,缓缓闭上了眼。 “轩澄无数次地设想人与妖和平共存的可能,却从未想过要倒戈。倒是你们——什么正义不正义的,非得为自己的背叛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难道不觉得很可笑吗?” “至于复仇什么的,对我来说,毫无兴趣。我等生而为人,这一辈子只为人而生。如果你执意与全人类为敌,管你是谁,好走不送。不过,你要是敢动我的人一根毫毛,必会让你血债血偿,至死方休。” 平静的话语中透着不容退让的铿锵,顷刻间,直射的光线犹如流星坠落,拖着狭长的尾巴消失在了天边,世界一下便亮了。 轩漓睁开眼,望着正前方同样恣目而视的景杭,泛红的眼眶连带嘴角一起微微上扬。 那一声足够穿透灵魂的呐喊,随着螺旋天梯的轰然崩塌彻底烙印在了记忆之中。与此同时,一尊蛇尾人身的女娲石像头朝下,撞上天梯,断成数截。 一个时代的开始,必然伴随着另一个时代的终结。 乌云攒动,地动山摇。 四根摇摇欲坠的冰柱飞速下降,连绵的昆仑山峰却在不停地拔高。前者朝地,后者向天。周遭不再是清一色的纯白,而是点染成了令人压抑的淤泥色,迅速蔓延开来。 落地的瞬间,轩漓一记回旋翻身,轻巧地落进泥地里。正想甩去鞋尖上的泥点子,景杭已如一道疾风,裹挟着铲屎官固有的烦人劲,紧紧抱住自家主子,摁在怀中蹭个不停。 “那个……别、别蹭了……胡子扎人……放手啦……再不放手信不信我咬你啊?!” 来了!传说中一言不合就宇宙世界超级无敌凶的必杀技。 “好好好,咱们不蹭了,不蹭了哈宝贝儿,mua~” 蹭得心满意足的景杭依依不舍松开手,嫌不过瘾,还要在心肝儿头顶摸上两发。他轻抬起轩漓的下巴,细细注视着其轮廓、眉眼,皆是记忆中熟悉的模样。方松了口气,再一次将险些消失的人儿揽入怀中,狠狠嗅了把发间的雪味儿。 “太好了……”肩窝上的人喃喃道。 轩漓撇撇嘴,爪子勾着对方精壮的后背,明知故问:“好什么?你真怕我跑了不成?” 把脸埋在发丝里的景杭摇了摇头:“这倒没有,我只是怕……” “不用怕,不会发生那种事的。”轩漓抬眼望着她,勉强稳住眸中颤抖的光,“我不会替国安部卖命,更不会转投妖的阵营。我的立场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你是知道的。” “嗯,我知道哟,我一直都知道……” 景杭笑着覆住她的后脑勺,音色温柔得就像弹棉花,将一记轻吻送上前额。 趁着忙里偷闲的拥抱,折腾至见底的血条一口就回满,简直比嗑了红药还管用。反倒是轩漓下到地面上,先前威风凛凛的气势荡然无存,顶着一张红透至耳根的小脸,害羞得连眼皮都不敢抬,直往地上瞅。 但那发拥抱并没维持多久,便因身旁两盏亮瞎眼的八百瓦灯泡被迫告终。 轩漓二号正十指紧扣着景杭二号的手,向着两人从容不迫地笑了笑。这一笑,笑得本尊深嵌在背中的脊梁骨本能地绷直,转向他们。 前所未有的紧张感充斥着四肢百骸,仿佛他们才是冒牌货一样。 同本体厌世漠然的面容截然不同,轩漓盯着眼前熟悉且含笑的脸,恍恍惚惚,竟像是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几经酝酿,谨慎道:“您是朱雀使吧?” “嗯?”被唤作朱雀使的姑娘唇角微勾,抬手抠进颚下一条隐秘的肤色细缝中,抓起翻翘的皮边,朝上霍然一撕—— 一张同预想中出入无几的面庞。 楼心夜随手丢了人皮|面具,墨黑色眼眸注视着并不可爱的后辈道:“怎么知道是我的?” “朱雀羽。”说着轩漓夹出裤袋里的平安符,保持着恒温自热的身体瞬间感受到一丝凉意,“既有朱雀羽在手,又身手卓绝博古通今。思来想去,我只能想到您一个人。” 连夸奖都算不上的马屁听得朱雀使轻声一噗:“真要说御寒庇体,凤凰羽也不是没可能。” 轩漓想了想道:“凤凰是上古神禽兽,应该……没那么容易掉毛吧?” “没你想象得那么复杂啦——你要吗?我可以帮你搞几根来哦。” “不不……还是不要了……话说您是怎么混进来的?” “我经常给二局的收拾破烂摊子事,肯定有后门的嘛。” 这一来二去的,两姑娘已经拉起了小手,遥望虚无的暮色长天,嘴唇咬耳朵,好不亲昵。 剩下景杭同其二号面面相视,又无声地把脸转了回去。琢磨半天,憋出一句话:“大兄弟,你有没有一种……突然头顶青青大草原的感觉?” 常宁依旧板着他那标志性的俊脸,淡浅色蛇瞳微眯,淡淡道:“习惯就好。” 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景杭至少在心中默念了不下十遍的“习惯就好”,仰起头,努力把惆怅咽回肚子里。 倘若现实就此定格,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远在天边,眼看着不断隆起的昆仑山脉就要与天齐平,谁知贴近山尖的地方,竟像被提刀切断似的,削出半截突兀的脑袋。继而海水灌入,浮在海面上的山头犹如海岛般惬意飘荡。 海上之国,云外天都。 只见天之浮桥上站着两位天神,一男一女,共执一巨矛。他们将巨矛探入海中来回翻搅,提起时,矛尖落下的水滴再次凝成新的岛。这些岛数量虽多,足有八个,却要比最初的海岛来得矮些,隔着茫茫云海,同它们的创造者遥遥相望。 轩漓一双秀眉微蹙,举目环顾愈加混黑的四周,眸中敛着临战前的冷意。 以水取洁的洗礼,分列两岸的众神,轰然倾覆的女娲石像。而如今,自云海而生的高天原上,伊邪纳岐携手伊邪那美创下八大岛与诸神。那么此刻,他们脚下所立足的土地很可能便是……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