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朦胧,树影婆娑。 婵娟坐在一处小院东侧的石桌旁,手中举了杯沂坞新出的桂花酿,面色酡红,对面坐了位眉目清秀却又出奇柔意婉转的少年,若不是她目睹了这人从小就总是白眼翻飞的模样,恐怕她也会以为这只是位良善无欺的俊公子罢了。 曹植自打婵娟义无反顾地离开许都之后便学会了饮酒,且酒瘾大有日增的趋势,今夜却难得只是饮了些茶汤,而后淡淡倚在石桌一侧细细端详着眼前的女子。 她比之当初刚到许昌的时候要瘦上一些,但也许只是长了个子而已,如今她的脸色正被酒气氤氲成一片红霞,倒是莫名添了几丝媚态,勾人心魂,引人遐想。 曹植如今已是将近及冠的年纪,对男女之情早便略有体会,他这才恍然发现,也许自己早在当年便已对她心生欢喜。 婵娟不知是喜极还是哀伤,将他带来的桂花酿狂风般全数饮尽了,而后竟是晕红着两颊走到院子中央,水袖潇洒划过夜空,冲他盈盈笑道:“我为你跳一支舞,如何?” 明明已经醉得不轻,却偏偏要拿那有些踉跄的脚步,跳了一曲月下桃花。 曹植忽地就想起,当年许都宫中,陛下曾邀她献舞一曲,那一天她只着了身素洁宫衣,却舞出了百般风情,让他至今难忘。 而今夜,她的舞姿,少了几分青涩,多了几许岁月磋磨下的沉淀与通透。 婵娟的脑子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待她被夜风一吹,差些跌倒在地时,只感觉一只修长有力的玉手稳稳托住自己的腰肢,然后一把拥她入怀,眉目之间满是担忧疼惜。 他说:“可有受伤?” 婵娟的眼前蓦地朦胧一片,自打从新野回来后她所经历的所有肝肠寸断瞬间化为乌有,她颤抖着抚上他的眼角,怔怔唤了声:“曹丕,是你吗?” 曹植不可思议地浑身一震,明知是她醉酒之中认错了人,可他感受着婵娟愈渐滚热的呼吸,口中竟是干哑酸涩,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当时竟是在想,也许这一辈子,他所能得到的也只有这一时欢愉。 婵娟的双唇还未落到面前人的唇瓣上,突然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她被不知打哪儿冲来的一股力道狠狠带入另一个怀抱之中,虽然看似力道蛮横,实则动作温柔熨帖、仔细呵护。 那人一手揽住她的腰身,一手抬起她的下颌,动作熟练之极,眸中却还是绚烂如那漫天星河。 他只凑到婵娟鼻尖,沉声道:“要亲要睡,冲我来便好,莫要殃及旁人。” 婵娟:…… ——这怕不是个梦? 果然,事实从来都不会让婵娟失望,它真实冷漠地用一连串固执的敲门声,告诉她说:“亲爱的,这就是个梦。” 婵娟的眉头拧了又松,松了又拧,反复几遭,终于一掀棉被,闷头拖沓起床下的草鞋,然后忿忿然起身走到一道略显破旧的门口处,一把拉开屋门。 外面那人似乎正打算将脸贴到门上去瞧瞧房中的情况,婵娟霎时间打开房门,那人恰好一蹬腿,华丽丽摔进婵娟屋中,手中的一纸油包更是直直甩出两米远,被婵娟眼疾手快地飞身护住,然后美滋滋盘腿坐在一旁的席子上,啃起了手中的包子。 与大地刚刚亲密接触过的某人利落地爬起身子,笑呵呵凑到婵娟跟前,套近乎道:“老大,今日咱们是否还要去那刘备军营前做戏?” 婵娟百忙之中抬头瞅了那人一眼,看那人细眉小眼一副标准献殷勤的笑脸,扯起脸皮,干笑道:“十五兄弟,我说过多少次了,今后无需唤我老大。” 那被称做十五的小哥忙冲婵娟摆手,朝她表达自己坚定的忠心,“老大,这可是曹大将军亲□□代的任务,小的万不敢私自做主。” 婵娟这才蓦地记起,原来从许都出发,再到现下身在新野,已经过了辗转数月的时光,恍若隔世。 如今,已是建安九年春了。 自从她离开许都的那一刻起,她就束胸扮起了男装,曹操大发善心拨给她了五个亲信,十五就是这几人中的大哥,全名莫十五,据说是由于在他们老莫家,他恰巧排行十五。之后,他们一行六人兜兜转转,扮过流民,混过商队,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到了所谓的荆州北大门——新野。 刘备自打建安六年便投奔刘表,并顺势驻在了新野。虽说他与刘表貌合神离,亦颇受蔡氏姐弟猜忌,可他却手握新野兵权,身侧还伴有关张赵三位猛将,加之先前又得颍川名士徐庶相助,更是如虎添翼。 遂刘备是任它百面邪风,我自巍然不动。 婵娟前些时候刚刚抵达新野之际,本还有些心力出门打探消息,可一来二去,没看到刘备军中有何动向,却被一首童谣险些洗脑。 有道是 : 新野牧,刘皇叔;自到此,民丰足。 看来,史书上多言刘备亲民之说,倒也不假。婵娟撇撇嘴,却听身边的十五冷冷一笑,道了句:“表面良善,内里阴诡罢了。” 换句话说,也就是刘备这丫太他么能装了。 想到这里,婵娟终于把手中的油包全数塞进口中,然后随性地一抹嘴,便拍拍手准备出门而去,十五在她身后急急唤了一声:“老大,你的头发还未束起!” 婵娟临迈出门的脚步一顿,瞬间回身往席上一坐,道:“快点,听说今日刘备军中招新,咱们还得先去排队瞧瞧情形。” 婵娟自己不会束发十五是清楚的,可他望着婵娟从肩膀处递过来的一把木制粗齿半月梳,口中支支吾吾半晌,终是扔出一句话来:“老大,男女……那个授受不亲。” 婵娟一听,竟是猛地嗤笑出声。她倒是忘了,在这五个人中,只有十五知道婵娟是个女子,其他人只是白日里与她一同赶路,没什么太多交集。 之前的她清楚自己不会束发,遂一路上能不散开,就尽量不将头发散下。可昨夜许是做了夜梦,而且还这般清晰地与那人拥在一处,所以不自觉地便将发带取了下来,似乎是怕因为睡得不舒服而影响自己的美梦一般。 “无妨,就把我当成皮糙肉厚的男人便好。” 婵娟继续低头,十五望着那人一不小心露出的小片雪白玉颈,竟是晃神了片刻,这才终于颤着双手帮她束好长发。 婵娟感受着头顶的重量,微微舒了口气,这才继续跳起身子,率先出门而去。 他们住的地方是在新野城内的一处民宅,那还是户主搬迁后她们低调盘下的房子。从此处出门,拐过两条街,便能瞧见刘备的城内大营。 婵娟曾扒在角落里观察过一段时间,那传闻中的美髯公关云长每日清晨都会雷打不动地在此操练军士。每月初一,还会在门前摆具小案,拿出一卷空白竹简,来登记新招入营将士的名字。 今日又恰是农历四月初一,婵娟知道,相比起十五他们,她在男子中会显得较为短小精悍,遂更不容易混入刘备军中。所以,她思前想后,终是想出了一招绝妙的“套路”来。 “老大,你这招苦肉计到底好使不?”十五不知何时赶到了婵娟身后,凑在她耳边窃窃低语道。 婵娟恨铁不成钢地回头,伸手削上他的头顶,道:“刘备既然以仁义著称,那他这军中又怎会不收留一位孤苦无依、受尽欺凌的可爱小伙子?” 十五望着那位传说中的“可爱小伙子”,憨态可掬地一挠头,“对对,老大说得对 。” 婵娟见关羽的几位手下已经将点兵用的小案和册子通通搬到了大营门口,遂连忙冲十五使了个眼色,然后在十五震惊崇拜的目光中,率先自导自演,从角落中利落地翻滚而出,还伴随着几道凄厉的“哎呦”。 十五咽了口唾沫,朝后招手一挥,几人瞬间便如饿狼扑食一般,向婵娟滚出的方向奔去,然后一阵拳打脚踢扑面而来。 “你个小杂种,欠钱不还还他妈有理了?!” “爷爷我今天就好好教训你一顿!” “……” 婵娟听着头顶传来的无数谩骂声,心底想的却是:卧槽大哥,上帝欠你们一人一座奥斯卡! 只因那些人虽然看似表情狠厉,姿势满分,可力道落在她身上时却极为轻柔,顶多也就是在她身上留下几个黑脚印的问题。 就在婵娟计算着什么时候大营门口的几位军哥哥会看不过眼上前劝架时,就感觉一阵白风炫酷袭来,略面而过,仅留下几丝淡淡幽香。 待婵娟反应过来时,在她头顶装凶卖狠的几人竟统统不见了,她迷茫地坐起身子一瞧,这才发现不远处不知何时冒出一位玉面将军,那人打马上一跃而起,只横扫而过,十五他们便险些尽数栽倒在地,等他们回过神来时,腰间的缠带已被那人的银枪悉数割断。 妙哉! 婵娟目睹了如此精彩的惩恶扬善画面,竟一时忘记十五他们是在做戏。待看到那几人一脸惊恐地打地上捡起自己滑落的裤子,然后死死揪在腰上转身逃亡的背影时,婵娟这才感觉到一股浓浓的负疚感,只想当即双膝跪地,对着十五他们唱一曲“认错”。 那位手持银枪的白袍将军见他们奔逃而走,也不去追,只将银枪朝地面一杵,这才忙向婵娟的方向走来。那人长得颇为英气,剑眉朗目,只是眉峰处有道细微的疤痕。 那人走到婵娟跟前,伸手将她一把自地上扯起,然后爽朗笑声:“多少?” 婵娟一脸疑问:……? 那人见状,进一步笑道:“你欠了人家多少银两?” 婵娟这才缄默两声,试探性伸出三根手指。 那人俊眉一蹙,“三百两?” 婵娟摇摇头,认真道:“三枚钱。” 见义勇为的某人:…… 那人见她一身粗布麻衣,脚上的草鞋都有些破漏,皮肤却是娇娇嫩嫩,似乎是个失去万贯家产后不得已而风餐露宿的世家少爷。 一把拉起婵娟的手,那人边走边道:“今日军中恰好要招新兵,你要不要来试试?” 婵娟没成想竟然还殊途同归了,遂连忙点头如捣蒜,“谢大哥!” 那人听过她的称呼,只一笑,道:“大哥不敢当,在下常山赵子龙,单名一个云字,今后可以唤我子龙。” 子……龙?! 婵娟步子一沉,赵云疑惑回头,却见婵娟极快地抬头一笑,道:“那就多谢云哥!” 云哥? 赵云心底含笑,不知为何,却也没纠正她,只是将她引到录入姓名的地方,然后端正跪坐在案前,捏起一只细毫毛笔,抬头道:“名字”。 婵娟俯身弯眉一笑,“宛城孟氏,单名一个颍字。” 赵云口中咀嚼两遍,这才挥毫落笔、转势收尾,竹简上便郝然多出两个大字。 ——孟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