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韩呈这一天闲来无事在御花园乱晃悠,路遇小公主宣琳刚从翰林院下学回来。他问宣琳今日先生教了什么,宣琳回说自己年纪小,先生教的太艰深,教了李白的将进酒,自己并不能体味其中意蕴。韩呈听到将进酒,忽而念及“人生得意须尽欢”此句,就决定见这个顾尽欢一见。 顾尽欢坐在绿顶轿子里颠簸摇晃着进入大内,一颗心悬在嗓子眼随轿子直跳,错觉让她感受不到颠簸,反而认为大内的轿子平稳些。这种心情和平时拿腰牌去兰台阁大不相同,往常热乎的手现在冰冷就说明了这点。 黑漆漆的轿子里透进点点余晖的暗光,照清她那一丝紧张、兴奋、害怕交杂的神情。这条路那么长,长得让她费了这么多年心血才走到;这条路又那么短,她还没完全冷静下来轿子就住了。她掀帘走出,轿夫压了轿子,轿缘的穗子随风同她的发丝一起颤巍巍地飘动。 第一次这么近地见到孳政殿,殿内的光映得一级级的玉除透亮,她的绣鞋将光影踏成一片片的,脚步声听着清冽脆生。韩呈穿着身烫金滚边的玄衣坐在席上,一口热茶下肚,蒸雾刚从嘴里吐出,顾尽欢便跪定了请安。 “微臣顾尽欢恭请圣安。” 她深吸一口气,额头贴着地面的细毯,焐出一脑门子汗。 “平身罢。” “谢圣上。”她双手支起身子,偷偷用袖口擦掉影响视线的汗珠。 韩呈端详了一下她的样貌——标标准准的鹅蛋脸,微胖,一双杏眼灵动有神却略带犀利,而那厚唇平鼻,给皮相打了折扣。 “你在兰台任事多久了?” 她回道:“回圣上,有五年了。” 韩呈道:“没想到你年纪还不大,朕本以为又是一个董如淑呢!” 这董如淑是先帝任用的女官,最高做到了户部侍郎,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中年女性。而女官、女文人们喜欢拿她来自嘲,指自己若要到这个位子还得比她年纪更大。 尽欢同样没想到,这个韩呈居然开起了玩笑,忙道:“微臣不及董侍郎。” “及不及得上不是你说了算的,你也不必过谦了,朕已经听平章夸过你了。你是从有道科入仕的?” “是。” 韩呈顺口问道:“那你怎么看有道科?” 尽欢知道有道科是汉代察举制中的特举之科,自己能入仕为官也得益于此,但当朝许多正儿八经考八股出身的对此颇有微词。 她想了想,答说:“我朝恢复有道科,怪才、偏才承蒙圣恩得以为国效力,此举较之前朝实在是丰功伟业。圣上您想想——唐代高适乃是有道科出身,前朝钱哲良也是破格录取,若无有道之道,岂不埋没了人才?所以圣上有济天下英才之心,实乃大昭之幸!” 有道科虽是先帝主持恢复的,但这一顶高帽子韩呈戴得挺舒服,趁兴便与她又聊了很多科举之事。交谈中,尽欢发现韩呈其实很好相处,于是渐渐放下紧张。 正说着,外头忽然刮起风来,窗纸哗哗作响。 “山雨欲来风满楼。”韩呈轻念一句,眉毛一挑,扭头问,“说到风,你倒说说,前人写风的最喜欢哪句?” 尽欢稍忖片刻,壮着胆子问:“敢请圣上容臣放肆,借纸笔一用。” 韩呈正巧也想看看她的字写得如何,爽快答应了。尽欢铺纸濡笔,略微收敛地模仿韩呈的笔法,写下两句“来扫千山雪,归留万国花”。 “袁枚的句子。”韩呈对她的字蛮满意的,只是觉得这两句过于普通了。 尽欢听他的语气,琢磨他可能不太喜欢这两句的原因,便道:“子才这两句专门写风,虽然浅白易懂,但甚是符合当臣下的心境。” “嗯?怎么说?” 她一本正经地道:“做臣下的当如子才笔下的春风,扫尽人间苦恶,替君主办好平定安宁的事务,事成深藏功名,不辞辛劳、不图私利。万国花开是指,天下如当今一般和乐,这样君主才能高枕无忧。” 韩呈听罢大笑,道:“说得好啊!这的确是为臣之道。如果每个臣子都像你这样想,能尽忠尽力地为主效力,那大清怎会亡国啊!” 尽欢心中窃喜,虽然对他的观点不尽认同,但为了讨好他的心意,还是忙不迭地表示自己与他同心同意。此时她方理解了毛亨那种为了政治曲解文学的心境了,只是她不愿为了单纯讨好而专门著书立说愚弄后人,也就讲给韩呈听的时候稍微拍点马屁、表点忠心。韩呈心情则十分愉悦,自己即位以来天天打交道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臣,沈扈虽然年轻但是说话流于言简意赅,文化修养不算高。难得有个说话能引经据典又不失见解的年轻人,他直觉捡到了宝。 回去的时候天降大雨,韩呈便派大内的内监送她,特地用伞护着不叫她淋着了。雨砸在伞上噼里啪啦的,她的心境却完全相反——乐开了花,好像马上就翻身了一样!衣服哪个边角湿了浑然不觉,不在乎,反而感谢老天爷刮了这场风、下了这次雨。 “多谢几位,一点小钱不成意思拿去喝酒!”人这心情一好呢,自然大方起来,平日扣扣巴巴,今儿一出手就几锭银子。 内监本来辛苦,或许略有抱怨,这下得了便宜,欢欢喜喜地去了。 一进门,尽欢就喊:“阿丧,阿丧!阿丧呢!” 阿丧奔出来,怀里抱着没整理完的书卷,问:“在呢!姑娘这么激动是有什么好事么?圣上跟您说了什么?” 尽欢喜悦溢于言表,把他怀里的书往案上一搁,拉住他的手,笑道:“好事好事,这个圣上说话蛮随和的,跟我谈了好些东西,还夸赞我讲得好呢!” “真的?那太好了,姑娘在圣上那里得了彩头,晋升指日可待啊!” 尽欢听着高兴渐渐转为忧虑,换做旁人早已冲昏头脑了,而她居安思危之心却作祟了起来——圣上并未提及给她提擢的事情,自己不能把这次浅谈看得太重,止步于此,要想真正得到圣上青眼相加,还要触碰一些更为有用的问题。可这方面该如何着手呢? 她想到了山先生,决定冒雨去一趟太学士府。 阿丧打着伞接尽欢下轿,她直接跃上台阶扣门环,全然不顾雨水打湿衣衫,阿丧追在后面手忙脚乱地帮忙挡雨。 夫人齐茵给开了门,喊道:“谁这大雨天的赶晚,甭敲,来了!呀,五丫头,快进来快进来,瞧给你淋的!阿丧卸了伞罢,我给你们找两件干衣裳……” “您甭去,不碍事。” “晚君!五丫头来了!” 山九枭正在里屋准备洗脸,听到尽欢雨夜突访,搭了条毛巾就出来了。尽欢他们进屋,他一看这情状就要去拿两条毛巾给擦擦。 “先生给阿丧拿罢,我不碍事……先生,我今儿见着圣上了!”她鬓角沾着雨水,眼里满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山九枭惊讶地愣在原地,手里毛巾忘了递给阿丧,阿丧扯了一下才脱手。他问:“怎么见着的?说了什么没有?” 尽欢笑着说:“学生略施小计见着了,圣上看上去不像想象的一般严肃,可健谈了呢。” 山九枭笑着说:“那你有没有因此掉以轻心,说一些放肆的话啊?” 尽欢道:“那哪儿能够啊,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分得清对什么人说什么话。” “甚好,这确实是个好突破。”山九枭欣慰极了,自己作为前朝老臣虽官位不低,但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与上头的距离并不近。尽欢年纪轻轻竟能和韩呈聊到一处去,出乎他意料。 “那你这大晚上的冒着雨,光高兴了?” 尽欢回过神来,道:“对了,学生有事请教先生。圣上虽说与我交谈还不错,可我觉得谈的内容还没触及到更深入的层面,或者说还没能解决圣上的一些心病、麻烦,这样要得到圣心、顺势升官可能不容易,我该怎么进行下一步呢?” 山九枭打心眼里欣赏她这股透察的聪明劲儿,这个问题也真是难住了他,于是反问:“那么你到底是怕见不着第二面,还是苦恼第二次见面怎么开口呢?” 尽欢道:“都苦恼。” 山九枭想了想,道:“你第一次见面靠的什么关系,第二次便还靠它。一来门清路熟,二来人家见你苗头不错应该愿意再度帮忙……至于见了面怎么开口谈那些个问题,你实在没必要操之过急,有第二面自然会有第三面,浮浅的聊好了才能到深层的,圣上不先摸摸你的底细,怎能与你深谈?这都是必经的过程。不过你可以尽量把话头往那上头引,圣上自然会被带过去,当然了也不能太明显。” 尽欢点头:“学生该往什么话头上引呢?” 他道:“自然是圣上最烦忧的事了。如今天下太平,谁不太平那就是圣上的烦忧。” “不太平……” “你自己琢磨一下,有一点你得记住,没有到一定位置不要轻易跟圣上提请科举的官做。圣上重视官员的选拔任用,对天子门生看得尤重,一向亲力亲为不多让外人插手的,你要注意啊。” 尽欢道:“学生记住了。” 吃下一颗定心丸,过了些日子韩呈那里果然又没了消息。她盘算着怎么能第二次面圣,她不大好再向平章开口了。 “姑娘告病,然后学着卫子夫在武帝给后宫裁员时自请求去的做法,那圣上就能再见你了……” 尽欢给了阿丧一个脑嘣,道:“你还真是敢想。还卫子夫呢,我要不要再跳段舞给他看哪?不动脑子!” 阿丧咽了口唾沫,摸着自己的脑壳,叨咕道:“那我拿得出什么主意?又找不着什么由头。” “等。咱们只能等了。”她自嘲道,“五年都等下来了,还差这几天么!” 他们并没有烦恼多少天。 这天早晨韩呈翻阅唐宋诗词,思考今年秋考要出什么考题。读至周邦彦的《瑞龙吟》时,有意无意地对身旁的王心顺道:“幸哉!美成该当清真居士。” 王心顺哪里接得上来,嗯了啊了就应和过去。韩呈扫了他一眼,有些不满,道:“顺子,你都接不上话来……” “奴才连三字经儿都读不通顺,哪里懂这些。要说能接上话的,上回圣上见的那个年轻女官,恐怕能接上两句。” 一句话点醒了韩呈,他喜上眉梢,直夸王心顺有记性,叫他去传顾尽欢来大内。王心顺应了下去,想着若能在这个年轻后生面前留个好,以后自己也行得稳些。 来到小团扇胡同顾尽欢住处,尽欢正在小院里给花花草草浇水,精巧的鸟笼子挂在花草上方的架子上,养着只白玉。他愣了一下,这顾大人怎么放着画眉、百灵不养,偏养叫声最下贱的观赏鸟?或许这就是独特之处罢。 “顾大人。” 尽欢抬头,提着只水壶,问:“这是……顺公公?”上回圣上叫他顺子,自己留意了下。 王心顺道:“顾大人好兴致,圣上叫您大内去呢!圣上读诗我们这些深宫内院的奴才搭不上话,奴才想到了上回顾大人哄得圣上高兴,就跟圣上提了一嘴。大人快请罢!” 尽欢忙搁置手头活计,表示马上去,扭头笑着对阿丧喊道:“阿丧,替我把花浇了,把食儿喂了,别忘了,不中用的。” 到了孳政殿,尽欢行了礼见,韩呈便对她说:“刚刚朕看到周邦彦的词,对顺子说了句‘幸哉!美成该当清真居士’,谁知这蠢奴才什么都答不上来。这不,就想到你了。” 王心顺笑道:“奴才无能。” 尽欢问:“不知圣上读的是美成的哪首词?” 韩呈故意考她:“双拽头,章台路。” 所谓双拽头说的简单点就是起首两段格式格律一样写法,而章台路是《瑞龙吟》第一句。她恭敬地答道:“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圣上读的是《瑞龙吟》。” 韩呈微笑点头。 尽欢思忖了一会儿,道:“圣上说美成该当清真居士,恕臣大胆猜测一下,圣上应该不是夸赞他。”抬睑瞟一眼。 韩呈问:“怎么说?” 她道:“美成这首词借重游故地寻找女子,写的其实是自己的宦海沉浮。美成的词细腻动人,读来感觉可悲可叹。可是臣认为,他正如圣上所说的——该当清真居士。言下之意是他不该当官。确实,他心根本不在为朝廷办事上,当官的作为实在够不上填词的作为,仕途不顺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韩呈对这通直戳内心的解说满意极了,道:“你很有见解。朕就是这个意思。” 一旁的王心顺随着尽欢松了口气。 “周邦彦宦海沉浮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与李师师的□□,迁调来回,作诗一事实在是蠢到家了。” 尽欢附和:“是,是蠢到家了。不过他作诗写宋徽宗和李师师的私事,书生意气十足,毫不隐瞒的态度倒是君主之幸,若满朝文武知晓什么事情统统欺蒙君主,那么久而久之君主不就闭塞视听、成了提线木偶么?周邦彦错不在此,错在不该教于李师师这个嘴上没把门的传唱,叫徽宗难堪。” 韩呈听得直点头,暗叹这个小女子不单单有文字见识,更有办事的头脑,但担心她只会奉承自己的意思成为佞臣,便再考她道:“若是你该如何?” 这个问题有点难办,她觉得不能太刻意迎合上意,于是不继续拍马屁,话锋一转道:“若换做微臣,依微臣愚见,词定是不能填的,可忠言进谏少不了——徽宗找□□当情妇本身影响不好,作为大国之主须得保持身份。做臣下的该有魏征之心,刘墉之胆,为君主着想。” 韩呈没想到她能讲出这话来,笑道:“好,好!你这番话讲到朕心坎里去了,五品兰台卿太委屈你了。”他立马喊王心顺去查官职表拟旨,“你以后不用在兰台做个无名小吏了,朕给你个内阁学士做做,可以自由出入大内时常来陪朕说说话儿。” 尽欢欣喜若狂,扑通跪地叩首谢恩:“臣谢主隆恩!” 这情景似乎在哪里见过……莫不是要走前清和珅的老路? 王心顺和她一样惊讶不已,这提拔速度也忒快了,直接到从二品了,可见圣上多么器重啊! 尽欢在孳政殿留到午间,圣旨与她前脚后脚到达小团扇胡同。阿丧和全邸下人们随她一起跪拜听旨。 “顾尽欢接旨。” “臣在。” 王心顺多少年练出来的洪亮的嗓门,此刻念起旨来分外好听:“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兰台卿顾尽欢才思出众,忧国忧民,甚慰朕意。朕长有爱才之心,酌其大任之能,钦点为从二品内阁学士,并赐良田百亩,即日上任不得有误。钦此!”念完圣旨,“顾大人,领旨谢恩罢。” “臣领旨谢恩!”尽欢低头伸出手接旨,旋即起身不知所措。 “恭喜了顾大人!”王心顺笑道。 “仰仗了公公啊。” 全邸上下送走王心顺后,她攥着黄绢底、古隶体的圣旨,和阿丧抱成团蹦蹦跳跳、大叫大笑,腿脚简直无处安放。 顾尽欢晋升内阁学士的消息如同炸开锅般传开。 “圣上仁德,提拔几个官员正常。” “不是啊,据说年纪小着呢!” “不但年纪小,还直接从无权无势的五品兰台卿一下子爬到了内阁,你说奇不奇?” “我朝何曾这样提拔过官员,这不符合法度规矩啊。” “也许人家真的有本事罢,或者有我们不知道的手段。” “嘿,这大昭朝!” …… 尽欢计划了一顿中饭的时间,决定饭毕先前往中丞府收拾办公的物品。饭还没扒拉完,山九枭带着齐茵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先生!夫人!”她慌忙起身让座,手里筷子随意撂下。 齐茵笑道:“我们饭还没吃完就听到你晋升的消息了,你先生他丢了碗就跑来恭喜你了!” 山九枭觉得齐茵把自己一介清平高古之士描述得太猥琐,伸手轻轻拍了一下齐茵的袖口。 “替你高兴啊!” “学生必不忘报答先生栽培大恩。” 尽欢酸着鼻子,想起了自己和阿丧风餐露宿、无枝可依的时候,是山先生给他们地方住,并且托关系替她谋了个差使。如同再造的恩情,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忘了。 “你做好自己,也算我的功德了!”山九枭拍拍她的肩膀,露出欣慰的笑容,不忘提醒,“你呀,此番也不能得意忘形了,要记住,你站得越高越多眼睛就会盯着你。” 她毕恭毕敬地答应:“是,多谢先生教诲。” 饭后她带了下人去中丞府收拾旧物,拜谢了兰台的同事,在众人各色复杂的眼神中,昂首阔步迁入大内。 这数年的辛酸,今朝方才可能成为历史上的一笔。而后人如果看到历史上这一笔,是否会知道这一笔背后的辛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