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到四十岁,就拥有了自由——有自己的房子,有足够的存款,有不讨厌的事业可忙活,收入也还行。称我为“毋老师”时,对方多多少少带着尊敬的心情——这种自我暗示也使我自我感觉良好。妈妈在我39岁那年去世了,距离失去爸爸才3年,我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孑然一身。但换个角度来看,我没有需要我付出的爱人,没有孩子,也没有父母要赡养——所谓的上无老,下无小不过如此——是真正的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妈妈尚在病床上弥留之时,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她对我的不放心,反反复复地叫哥哥嫂嫂——如果他们在她跟前的话,实际上他们还算经常来看她——一定要照顾好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流下深情与眷恋的泪水。
老实说,对于妈妈的去世我并没有感到多难过。在那三年里,我每天跟她在一起,我知道她不快乐。
她把毕生的心血全用在了儿女与学生的身上,可是到头来,她却只能接受她的努力付出是没有回报的这样的现实。她曾经,为了她的教育事业,花费了太多的精力,而剩下的不多的精力又几乎全用在了一双儿女身上。她几乎连自己都忘记了,更何况是她的方方面面都不需要她操心的能干的丈夫。她退休之后的几年里,他们两个一起相互扶持,一起做蠢事,一起穿戴整齐坐在摄像头前和儿女视频,时不时斗斗嘴,偶尔闹闹小脾气。可是,等到她的丈夫走了,这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空虚才真的替代了她以往赖以生存的空气。她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如此苍白。
她几乎没有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那些坐到一起只是相互攀比子孙后代为此甚至不惜“打肿脸充胖子”的老太太们她是直觉上不喜欢的,虽然她们总热情地对她“老师”长“老师”短。她还发现自己没有一点儿谈得上深深投入其中的兴趣爱好,国画也好,书法也好,她沉不下心来。她总觉得自己还有什么应该做、必须做,实际上却被她完全抛诸脑后的事情,可是,她怎么都想不起来。她为此长久地思考,在外人看来只是精神不济地发呆。
就连医生,也避开她对着她的儿女窃窃私语,倒好像说出真相会伤了她的自尊心。她收到了一条漂亮的项链作为礼物,但是她把那金灿灿的链子翻过来,却发现了背后刻着的她的名字、住址、甚至还有女儿的电话。她为这发现气得几乎掉下眼泪来,可是,就连眼泪也不是想流就能流下来的。
女儿不在家的那些白天她在做什么呢?坐在窗户前面抱着被子发呆?她有时还想看书,看着看着觉得口渴,走到厨房去找水喝。哎,我在这儿干什么呢?空着手又回到了窗前的椅子上,书看到哪里也是找不到了。她有时候突然说一句话,临说完了才发现她对话的对象,她的老头子,已经不再了,她又干涩着眼睛无声地“哭”一会儿。她就这样过掉一天的大多数时间,等到晚上女儿终于回来了,她兴高采烈地迎上去,张罗晚饭,可是啊,电饭锅里,怎么光有米没有水呢?
她还想回自己的老家去看看,她真的去了,由女儿陪着。可是啊,她所熟悉的一切都不见了。她站在一无所知的街头,找不到任何她记忆中的成分。就连那些费劲力气联系上的亲戚,怎么也似乎并不比街上的陌生人更让她感到亲切呢?她害怕了,躺在陌生的床上,抱着她的女儿。女儿小时候,她们也这样抱在一起睡觉,可是她们的位置如今彻底反过来了。
第二天,她死活要回家,回自己的家。计划的行程一概抛下不管了,她们转身离去,故乡的一切美好的记忆在她们的身后坍塌了。
对于她来说离开也好,省得在这里唉声叹气。大约人的一生终于只能以悲剧收尾,毕竟我们所有人都是要死的。要想不要悲剧,只能不把死当作悲剧。然而,仔细想想,为什么死就非得是个悲剧呢?
对于不久之后,甚至可以说是近在咫尺的,我自己的那个必然到来的结局,我也并没有想要回避的想法。甚至就在此时此刻,如果就此停止呼吸、心脏停止跳动、大脑死去——似乎也没有什么一定不能接受的地方。唯一的遗憾是眼前正在写的东西没有写完,不过我一生中没有做完的事情何止这么一件呢?
我这一生,有许多后悔的事情,也有值得自豪的事情。前者,比如与表姐的不愉快,以及与其他表兄弟姐妹的不亲密。后者,比如放弃钢琴而改学舞蹈,并且将舞蹈作为事业坚持了一辈子。
虽然有自夸的嫌疑,但我想说说眼下束缚着我的这病,和我与它还算优雅的相处。这周旋已接近二十年时间,我与想要夺走我性命的东西的共舞。
我是学舞蹈的人这是已经说过无数遍的事情了,但此刻又不得不再提,对于自己的身体总是要比一般人更在意些,况且我是一个没那么忙的人,有时间也有精力关注自己的身体状况。大约是因为这两点,在症状尚不明显的早期我就发现了它,隐约知道是它,去做了检查,果然是它,倒像是我早就知道的事情。
比起这个病的其他许多患者,我已经幸运太多了。因为发现得早,所以在治疗方案上有较多的选择,也不至于一下子就变得不像女人。
那时楚红姐姐已经六十出头了,与前夫也顺利地复婚了,而且她的婆婆也去世了,两个孩子也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已经成了实际意义上的一家之主的楚红姐姐,在那段时间频繁地来看我,为我安排医院,寻找好的医生。
那时我就想,当时安静地离开果然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因为没有撕破脸皮,所以还能相互扶持、相濡以沫虽然实质说来,离开之后尽是楚红姐姐在“扶”我,“濡”我。当我平静地躺在床上,尽可能地表现出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仿佛我自己一点儿也不害怕似的,当我看着楚红姐姐皱纹之间难以掩藏的焦急之时,我竟然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感,觉得即便就此死去也不枉此生了。
然而,我终究没有就此死去。前面已经说过的,我的病发现得早,据医生侃侃而谈,这种病的早期治愈率高达90%,尤其是癌细胞完全还没有扩散的情况下做手术,简直一击必中。
第一次手术之后康复得很好,我们都以为我也是那90%里面的一员,满心以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了。
有几个晚上,楚红姐姐留在我家里过夜。她的手依旧温暖柔软,只是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岁月的痕迹,和我的身体一样历经沧桑的感觉。她用手轻轻抚摸着我的伤口,虽然已经尽可能缩小、淡化它了,但它毫无疑问仍在那里。我问她我是否已经不美了,她摇摇头,吻上我,只关心我是否会疼。
从那时起,大约是受到了有可能生离死别这样的事实的启示,楚红姐姐开始鼓励我去思考自己的人生是否仍有遗憾之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眼下正在写的这份像“自传”一样的东西,也是交给楚红姐姐的一份答卷。
那之后,在教学的间隙作为小镇上的一个独立办学的舞蹈老师,空闲时间真的不少,我开始拜访以前的亲戚和朋友。
刚回来小镇住的那几年,就经常跟着妈妈一起去哥哥家做客。虽然我不喜欢听嫂子的唠唠叨叨,但对小侄子确有发自内心的喜爱。侄子的表情、神态甚至姿势,有太多像年轻时的哥哥的地方。作为中学生,是阳光帅气的存在,这一点也像以前的哥哥——是嫂子的得意之处,一旦自夸起来,就没完没了。
病中哥哥嫂嫂自然也来看望过我,他们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至亲了。但实际上,照料我的大抵还是楚红姐姐与她为我安排的护理人员。哥哥与楚红姐姐据我所知仅打过一次照面,估计他心知肚明,不过既然他什么都没说,那我也就什么都不挑明了。
身体康复之后增加了与亲戚之间的走动,是因为楚红姐姐的劝说,其实也是因为我自己确有这样的需要。一旦身体开始不济,孤独感总是伴随着吃力的感觉产生。换成别的老太太,抱怨几句丈夫与孩子,也便过去了。然而我没有可以抱怨的对象,只好自己忍着。就算见到了较之人海中的其他人应该与我更亲密的所谓的“亲戚们”,硬生生地参观着他们的生活,名为孤独的那种感觉,也并非就此烟消云散了。
我是带着这样的矛盾的感觉在走亲访友的,想必大家都觉得我是因为经历了生死之事,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冷漠,下定决心痛改前非。当他们用悲悯的眼神望着我,有些甚至不敢与我有直接的眼神接触的时候,我觉得可怜的是他们而不是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看起来光鲜也好,看起来寒碜也好,都是自己的活法,都是自己的自由,旁人是不应该置喙的。
除了亲戚,也见了一些朋友。这其中,走得最近的就是张东梓。这固然是一种令我欣慰的关系,但也是一件充满遗憾的事情,好在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