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接方铭的士兵和研究所的那些保安一样，对中校的态度也十分恭敬，甚至说是心怀崇拜也不为过。　　　　反观方中校本人，坐在军车后座上都能坐得四仰八叉，手里一直在把玩着原本插在上衣口袋里的钢笔。脸上写满了无奈，仿佛上战场对他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最不情愿的事情。上车的时候柳瞳有意观察，发现中校的行李很鼓也很沉。不用说，那里面装得肯定又是在21世纪都近乎被淘汰的纸质书籍。这样一个军官，在军中的威信到底是从何而来？她心中充满好奇。　　　　第一宇宙港是这场战争中，联合帝国建在地球圈的大本营。最多可停泊一千艘舰船。高耸的栈桥像天梯一样直插云端、刺入大气层。柳瞳看着那惊世骇俗的建筑，直接就想起《猎人X猎人》里的天空竞技场。　　　　由方铭担任舰长的，是联合帝国第三舰队的宇宙母舰加拉哈德。它停泊在E-2区16号船坞。　　　　柳瞳大概可以算是整个舰队里参军最仓猝的士兵了。到了登船的时候，居然连套像样的军装都没有。穿着军需官翻箱倒柜才找出的女款军装，竟比她穿的尺码大了足足两个号。袖子从纽扣处一路挽上去，肩线直接掉到大臂中间的位置。　　　　作为中校的副官，她的军衔是少尉，然而却还没领到肩章……不如说就算是有肩章，让她戴在现在这套军装的肩膀上，也只能显得更加邋遢。　　　　就这么凑凑活活地跟着方中校到舰桥报道，一路上迎接她的都是好奇的目光。每个看过她这张脸的人，好像都要刻意转过去再看一眼她的后脑勺，然后朝着那个裸露在外的数据接口啧啧称奇。仿佛她是动物园里放归山林的猴子，而那数据接口就是没藏好的猴尾巴。　　　　到了舰桥才知道，加拉哈德是第三舰队的旗舰。起航的时候，舰队的指挥官及其幕僚团都会出现在这艘船上，这儿将成为第三舰队的大脑。　　　　按照军职，方中校的直属上司就是第三舰队的指挥官阁下。然而柳瞳在这时却忽然想到，签发征兵令的可不是他。如果没记错的话，征兵令上的署名应该是——联合帝国舰队司令长官沃克上将。区区一个舰长，居然由帝国军队的总指挥官亲自下调令，柳瞳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离启航还有一段时间。她在舱房里整理好自己那几件少得可怜的行李，返身回舰内熟悉环境。　　　　舰队尚未起航，从舷窗看出去是青蓝的天幕。薄云踩在脚下，太阳在宇宙港的另一侧。柳瞳想起高考结束之后的那个夏天，为了庆祝她考上自己理想中的大学，表哥丁宜带她从天津港乘邮轮去日本旅行，五天四日游。那个时候他们乘坐的海洋赞礼号，满员载客量据说在4000人以上，舱内复杂程度与这艘舰艇也是不相上下。只是彼时，周围来来往往都是礼数有加的服务生；而此时，周遭只有嘈杂的命令声、播报声、军靴踩在地上的哒哒声。　　　　电子机械散发的复杂气味混合着机油的腥臭。路过的每个人都绷紧神经，脸上流露出如同打了肾上腺素一样的亢奋表情。柳瞳漫无目的地在船内行走，不知怎的就走到战斗机停机舱附近。　　　　巨大的起落架，上面是一架架整齐排列的钢铁猛禽。灰白的涂漆、流线型机翼、从翅膀到起落架都接满了油管线路。一样的，战争的味道。　　　　机修师们正忙着整备战斗机。见到楼下有个穿军装的生化人探头探脑，一脸茫然，心里都觉得奇怪，但谁也没空搭理她。　　　　柳瞳走到一架舱盖破损的战斗机前，仰头打量驾驶舱上的破洞。从这里看上去很小一个黑色穿孔，却昭示着之前的驾驶员绝无生还可能。机翼上喷着七颗星星，已经被修补漆遮了一小半，大概是它在被击落之前击坠敌机的数量吧？　　　　心里还没来得及唏嘘，就听一个声音朝这边喊：“那边那个，过来一下！”　　　　柳瞳回头：“啊？我？”　　　　“叫你过来！”有着一头银灰色卷发、体型虚胖的方脸男军官语气强硬。　　　　柳瞳不想惹事，硬着头皮走去。　　　　“以弗里兹.霍夫曼中尉的身份下令，与我进行模拟战。”男人的态度像是在命令一台电脑。　　　　中尉啊……柳瞳寻思着，比我军阶高呢，还是服从一下比较好吧？　　　　霍夫曼中尉命令完这些，根本没理会她的反应，转头朝旁边一架战斗机的起落架走去。　　　　楼上检修中的几个机修师倒是有点看不过去了，纷纷议论——　　　　“战斗机模拟战哪有指名生化人当对手的？”　　　　“就是啊，现在的辅助驾驶系统完全能预测生化人的驾驶模式。百分之百胜率的练习有什么意义啊？”　　　　“说起生化人……军部肯定是为了提升舰内战的胜率，才派生化人过来协助的吧？”　　　　“结果却被当成战斗机模拟战里的沙包，这算什么事儿？”　　　　“唉……仗拖得太久，这些人都打疲了。现役军人的素质，实在是不能期待。”　　　　柳瞳听了这么几句话，有点明白过来——这意思就是说我赢不了呗？想了想，抬头朝刚刚吐槽中的其中一个机修师喊道：“我用那架可以么？”手上指着驾驶舱被打穿的伤机。　　　　那机子是从前线拉回来修理的，目前还没分配驾驶员。整架飞机从上到下就那一个弹孔，像是在血肉战场上被狙击兵1000米外爆头的尸体。驾驶员如此死去太不吉利，机子就算修好了也不会有人主动要，只能等上头分配。然而舰队现在尚未起航，作战目标也未指定。这架战斗机无人认领，就连修理工作都耽搁了不少。现在这生化人忽然说要用……机修师们面面相觑，犹豫着点头。　　　　“那我上去了。”柳瞳攀上扶手，开始往驾驶舱爬。　　　　后面一个看上去二十岁左右的女性机修师忙跟着喊：“那架机子的操作系统还没调整完，你上去要先手动校准，不然准星可能会偏。”　　　　“你跟她说这个干嘛？”旁边年长点的机师拉她一把，“那是生化人。”　　　　这儿附近一个班的机修师都是大老爷们。那机师姑娘拿个扳手，栗色的中长卷发束在脑后，活泼伶俐的身影混杂在一群粗汉之间，显得格外扎眼。柳瞳朝她笑笑，算是答谢。　　　　在这个世界生活了一段时间，她已经接受了未来世界通用的准则。生化人又称合成人、人造人。它们不是人，是战争兵器，装了拟人化操作系统的战场协力者。虽然她的血管里也流淌着红色的血，受伤也会痛，一样会落泪，但严格意义上来说，她与人类却不是同类。　　　　血液和神经，那些不过是为了构成生命体而必不可少的组织和器官。小猫小狗也会流血、也会痛，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愿视它们为朋友，不对么？　　　　愿意把她当人看的，到目前为止大概也就只有方铭和海克特了。　　　　坐上驾驶舱，脑中原本就存在的知识马上被激活。记忆宫殿再次打开，各种机械术语、驾机指示一个劲儿地往外冒。手指掰开战斗机的启动开关，操作系统上列出一长串数字和字母组成的出厂编码，下一页显示着战机型号——卡戎。　　　　“卡戎……冥界的摆渡人么？”柳瞳眯起双眼，“不管送走多少死者，卡戎的船总是行驶在冥河之上。很微妙的喻意，不过，并不讨厌呢。”　　　　未分配的战斗机没有主人，不能点火起飞，能用的唯有模拟战系统。这架卡戎的伤机舱盖还未及修理，不能关闭。好在模拟战系统也不会用到舱盖。如果只是不关舱的话，舰内音画虽不能完全隔绝，操作系统却不会受到影响。　　　　不碍事。柳瞳自认自己不是那种旁人看着打游戏就打不过BOSS的弱鸡，去到模拟战里应该也一样。当即在操作屏上点选几个选项，找到“弗里兹.霍夫曼中尉”的对战线路，接了进去。　　　　名字就用——DAWN301。既然中尉要找的不是柳瞳，那就用这个生化人的识别编码吧。省得军老爷找不到对手，一会又要发脾气。　　　　——线路已连接。　　——正在进入模拟战。　　——使用地形：陨石带10822871　　——地形载入中　　——对战双方数据载入中　　　　数据地图在眼前的仪表盘上展开。驾驶舱前方是半球形的屏幕，眼前是飘散在空中的小行星带。简直像是被放大的银河一般，每一颗都有型有质、怪状嶙峋。银河里的水滴实际上是无机物结成的硬岩而已，与浪漫无关。柳瞳知道，这是模拟宇宙空间中，从驾驶室看出去的光景。而她所处的真正位置，只在那张由点和线构成的数据地图上显示。　　　　“这不就是军用的谷歌地图么？”她看着数据地图笑道，“不知道阿尔法狗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战斗本能驱遣着柳瞳的双手，加压点火一气呵成。操作杆往前一推，卡戎战机朝向陨石群深处飞去。　　　　霍夫曼中尉的座驾与柳瞳一样，也是一架卡戎。两架战机各据战场一角，借着恒星碎片的掩护接近彼此。　　　　中尉是服役五年的老兵。但因为技术革新之后前线投入大量无人机、战局逆转，导致联合帝国大批军人从前线回撤，被收编到了预备役。作为这批军人之中的一员，他已经有至少四年没摸过战机了。现在前线无人机倒戈，司令部重启常规作战计划，对他来说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　　　　好的是，如果这次能立战功，他便有望升至校官。退伍后的退休金会涨自然不用说，还有可能由一届普通飞行员升迁至小型战舰舰长，以后就再也不用开着战斗机去前线拼命了。　　　　坏的是，四年没摸战斗机的只有联合帝国这边。星辰同盟的驾驶员们可是每天都拼杀在生死线上。如果霍夫曼中尉在上战场之前找不回之前的状态，前线只要一发炮弹，就能将他送上西天。而他对自己的驾驶技术……说实在的，并没太多自信。中尉当年之所以能活到无人机投入战场，运气成分多过实力。　　　　正是如此，这位因疏于锻炼而身材虚胖的军官才会想要不择手段地找回战时的状态。其实不止是状态，还有尊严、信心、名誉……　　　　看着生化人的战斗机，一板一眼地沿着自己这边辅助驾驶系统预测出的轨迹，穿梭在陨石带之中，并在某个预定地点拉了一下制动，弗里兹.霍夫曼中尉露出胜利者的笑容，傲慢地评价道：“到底是生化人，这水平只能拿来练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