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子时,荒林古碑。 坟墓所在之处凉气更为可惧。 百里花影倒是个胆子大,两个人在墓前拜了许久,便抬手用铁锹开始挖动土堆。 乐正余亦边挖边道:“那坟墓前有清甜的酒味,撒上去应该不超过一日,应该是他们姐弟二人其中一个来祭拜过。” “为何是一人?不是两个人?” “脚印……”余亦指着不远处已经模糊不清的土坑:“虽然被落叶和风沙吹得有些模糊了,但是都是一个人的脚印。看脚的大小应该是个女子,可是我上次观察过那孩子的脚,他自小便修习轻功,脚比起一般男子要小上不少,况且他还那般年幼。只是凭借脚印无法判断出到底是他二人之中的谁。” 百里花影忽然停下动作,望着松风水月道:“余亦,你说他们二人可知道自己在这世上有个亲人?” “霜钟知道,可……凌城应该不知道。”他老实回答道:“我试探过凌城,那个孩子应该被保护的极好,他被许畅寄养在南方一户人家,那人家从未告诉过凌城他真正的身世。” “为何?”百里花影不解:“他毕竟是许畅的孩儿,为何要寄养在旁人那方,还不冠上本家之姓。” “凌城是许畅第一任妻子的孩子,当时许畅在南方一处当教头,后来妻子死于疫病,他一个教头如何照顾孩子?而且当时他也被朝廷招募入了凌月阁,唯有将年幼的凌城送养友人家中。待他到了京中,发现从前南方的一个露水情人也在长阳谋生,还带着一女儿。二人一见如故,便接了连理共活。” 百里花影猛地抬头:“霜钟不是许畅的女儿?” “不是。”乐正余亦一愣又随意道:“所以说……凌城和霜钟都有杀人的条件,也都有不杀人的条件。” 百里花影却笑了:“不必打掩饰了,你方才已经告诉我凶手是何人了。何必再欲盖弥彰呢。” “我怕你伤心。”他道:“毕竟……是自己身边的人。” “其实,听到此处……”她蹙眉:“我多少也能理解那人为何要如此做。” “理解?”他不解的看去,却发现百里花影面上多了几分坚决与肯定,女子的倩影在鬼手般的竹影下更显的清雅脱俗:“可我还是认为,杀人是一件错事。” 不知为何,乐正余亦也随着她的笑,笑了。 直至天亮,二人才将棺材挖出,撬开那木板,异味猛地袭来,小侯爷浑身的冷香在遇上的余味的同时,猛散开的浓烈香味盖过那股异味,他将百里花影护在身后,上前查看腐烂的尸体。皮肉已然看不出丝毫往日的模样,他的目光落在许畅心口的刀伤上。 “是被人刺进心口,一刀毙命的。这手法倒是熟悉的紧啊。”小侯爷蹙眉:“和暮横杀人的方式一模一样啊。” 将棺盖重新盖了上去。 二人将棺材重新埋了回去,在坟前磕了头。 百里花影道:“是他杀。” “嗯。”小侯爷道:“咱们再去看一个人的尸体。” “暮阳?” “没错。” 百里花影却道:“可是暮阳的坟墓有暮家的人看管,咱们不能随意开棺。再说你要开棺做什么?比对两者的伤口吗?” “是。” “就算是比对成功了又有什么用?能证明什么呢?” 小侯爷道:“只要对比伤口,证明了二者是被一人所杀,就能彻底推翻许畅是凶手这一理论。” “可那是也只是伤口,许畅在众人眼中是自杀,刀伤相同并无……”说到此处她一惊:“刘衡……” 小侯爷笑道:“是啊,只要将三个的人伤口刀伤进行比对,证明是同一柄匕首所伤……或者我们根本不需要证明,直接去牢狱之中以如今的推论询问暮横,一切便可真相大白,许畅没有杀人,人是暮横所杀。暮太尉为了包庇暮家,掩盖贪渎案,做出这一系列的事情。我们根本无需将所有的证据推翻,只要找出当年的真凶便可。” 百里花影拉着他的手道:“咱们去找暮横。” 站在牢狱外,小侯爷却定住:“你进去问吧,我在牢狱外等你。” 她一时不解,却还是点头,正要进去,身后却传来黄钟的声音:“你二人也在此处?” 小侯爷浅笑,并未答话,反倒是花影问道:“黄钟大人您来做什么?” 他从怀中摸出一封信:“霜钟留在凌月阁的一封信,她说叫我来此处询问暮横,一切便可真相大白。” 二人走进天牢。 乐正余亦站在牢狱外,指尖颤抖的捂住自己的心口,而后握紧成拳,用力的砸了两下,面才渐渐泛起红润。 牢狱之中,暮横听到暮阳与许畅的名字为之一颤,而后笑道:“没想到这件事都被你们挖了出来。” “是你杀了他们?” “不过听从了太尉的命令而已,一个是握有暮家机密的人,一个是废弃的棋子,都是要除掉的人。” 百里花影道:“他的匕首为何会在暮阳身边?” “自然是我杀了许畅之后将匕首收入怀中,然后丢在暮阳尸体旁边的。案子是暮太尉调查,暮家做点手脚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 “其实啊。”他似是破罐破摔,全然解释道:“暮阳是个好孩子,真正贪渎的人暮太尉,还是暮阳策反将暮家的账本交给许畅的。你们想想看,这样的人暮家自然是留不得,杀了他之后,直接把错漏全都推到他头上,也算是他为暮家尽忠了。”暮横低下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暮阳死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我们随时都会成为为暮家牺牲的废棋。不想被摒弃就要拼了命的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 他仰头望着高窗上,缕缕透进的晨光,似是感慨笑道:“少阁大人,麻烦你告诉侯爷,暮家这些年来做的孽还很多,我只知道其中一点点,所做的也是其中一点点。侯爷虽然聪慧,却不可能知道全部。” “全部?” 暮横拍着石砖上的裂痕,似笑非笑道:“连我都不知道全部。他知道的也不过冰山一角罢了。想要对付暮家,他还太嫩了。”多有感叹:“是啊……怕是血脉至亲,他也不是当年令人为之胆寒的常阳侯,学得再像,他也不是他。” 百里花影面上一冷:“他不需是他爹,将刘暮两家贬至这般下场的人是乐正余亦,不是你口中的常阳侯。” 她甩袖而去。 黄钟蹙眉…… 门外乐正余亦正仰头望天,颇为无趣的模样。身后传来百里花影的脚步声,他不用回头就道:“花影妹妹在外人面前这么护着我,叫我好生感动啊。” “你这什么耳朵啊!这么远都能听到。” 乐正余亦嬉笑开来,露出一排小白牙笑的欢喜不下:“当然是顺风耳。” 她盯着他半晌,最后拉过男子的手,并不是规劝,只是坚定:“你就是你,谁都不能代替你。”男子的面上出现两三分的空白,像是破晓的晨曦,最后凝成山峦间轻柔的暝烟,他的笑正是那边的柔,无言的笑。 百里花影了然他此刻的温顺是真正的余亦,拉过他的手:“咱们去凌月阁吧,我要去捉拿霜钟。还要亲口问她,到底为何要出卖凌月阁。” 自余亦在坟墓前说了,凌城并不知自己是许畅的孩子,她便知道凶手是霜钟,出卖凌月阁的人也是霜钟,锦绣坊纵火案时,霜钟负责前段的记录……她本就疑心过,可想着霜钟平日的模样,她便不再继续深究。 凌月阁中没有霜钟的身影,凌城正在后院整理卷宗,其余的人都正在各处做着自己的本职之事,无人在意霜钟的离开,也无人知道如今轰动长阳城的太尉被杀案,凶手就在凌月阁中。 乐正余亦心下算计起来,而后道:“她是极其聪慧的女子……怎么会在凌月阁等你。” “她走了?” “她应该在熙水湖。” “熙水湖?” 乐正余亦道:“她必然会在一切悲剧开始的地方。” 她匆匆奔出门去,余亦也追去,出城行上一段路便能看到大片的芦苇郁郁,随风飘荡,一匹白马立于那河岸边,霜钟一身秋水色长衫立于湖泊横桥上,见到百里花影女子嘴角漾出最轻巧的一抹笑意,恰似枝头最娇艳的赤红蔷薇,她笑的过分恬然娴静,从前在凌月阁她总是守着规矩醒着神,唯有和百里花影在一处时才会娇然抱怨,霜钟何时像如今这般平静温然的笑过,她唤道:“你们来了。” 百里花影望着她背上的包袱:“你要走?” “主阁大人叫我快走。”她耸肩道:“我本不想走,可黄钟大人也叫我快走,姑洗大人也叫我快走。不走好似对不起他们的用心。”霜钟笑:“侯爷是来抓我的?” 乐正余亦摇首:“我不是凌月阁的人,对抓人没有兴趣。” “那……就是花影你来抓我了?” 百里花影望着她,并无犹豫:“是。” “可我不能和你回去。”她蹙眉,嘴角的笑有些牵不住:“我若是回去了,凌城就会知道从前的事,他必然不能再似如今这般生活。为了护住他,我不会被你抓住的。” “那你为何在此处等我?”她问。 霜钟摸着马匹的白毛:“谁知道呢?我入凌月阁第一个见到的人是你,总觉得在走的时候也该见你一面。所以我便赌了一把,想在此处等你一个时辰。你来了,我便可以真的离开了。” “为何要出卖凌月阁。”她问。 “我没有出卖凌月阁。”霜钟笑道:“告诉他们的也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只是刘家有些人太过厉害,我说的一些无用的话也能被他们推算出真相。就和咱们的小侯爷一样。” “你入凌月阁便是为了许畅前辈吗?” 女子望着她,牵着马往回走了两步:“一开始不是,刚刚入凌月阁时我并不知道爹爹是被暮太尉,暮横他们杀死。只是无意在卷宗阁整理卷宗时看到了那份卷宗,里面还放着许多黄钟与主阁大人的推论和调查文件。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我爹爹是被奸臣所害,而且凌月阁长阁,副阁尽知,可所有人都是敢怒不敢言。” “你从那一刻起便打定了注意要杀了暮家人?” “是。”霜钟更加恬然起来:“只是奈何没有机会,我的功夫也不够高,根本就没有力量去杀高高在上的暮太尉。所以……只能等。” “凌城呢?你何时知道……” “凌城和我爹爹长得太像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瞧见他便知道他是爹爹的孩子,爹爹那时刚刚娶了我娘,我们一家三口有时会坐在院中一起赏月,爹爹常常会说起凌城。”她的语调带着几分暖意与温柔,缱绻柔然:“还说待他退了下来,便接了凌城来和我们一同居住,我们一家四口一同在街角买个带院子的屋子,过些简单的日子。可惜爹爹走的太早,凌城也毫不知他在世上有一个那样了不起的父亲。我本几次冲动想要告诉凌城,可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他什么都不知才最好。” 百里花影凝神盯了她许久:“余亦不会出手帮我,我的功夫不如你,我抓不了你。你走吧。” 霜钟愣了半晌,失笑:“我还以为你会同我刀剑相向呢。” 乐正余亦道:“那日街头有一女子轻轻撞了你,给了你一张纸条,你可看到了那张纸条?” “哦……”霜钟嫣然:“自然是瞧见了,那晚除了我还有旁人要去杀暮太尉可对?” “是,只要暮太尉死了,必然会牵扯出三年前的案子,到时候许畅一案依旧会真相大白,你为何……还要自己动手?” 霜钟终于红了眼眶,笑意渐消,身影也多了几分萧瑟之感,答非所问道:“爹爹他待我很好,虽然不是亲生的闺女,却胜似亲生,从未因为我是女子生出半分不重,娘亲死后,也是爹爹将我抚养成人,教我读书,教我习武。他就是我的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