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与震野嬉闹的叶枝心有所感地回过头来,那双深邃的瞳孔冷不防地撞入眸中。罗君无不躲不避,微微一愣之后,莞尔一笑,叶枝受宠若惊,却也不再觉得奇怪,她一面微笑,一面回过头去。 今世她不再有过多的奢求,仅是罗君无情真意切的一个笑容,她便已蒙恩被德。不如,就将他当做知己交友吧。 她雍容大雅的笑容中,带着淡然与轻松。或许对她来说,用感情束缚着罗君无的同时,也用感情束缚了她自己。她从没想到,罗君无会因这小小的一件衣裳放下对她的芥蒂,从而她恍然大悟,罗君无可以被任何东西所束缚,但绝不能被儿女情长所束缚。叶枝的穷追猛打,不仅会让自己变得庸俗,还会累及到罗君无。 总是空口无凭。她已经很多次都决定放过罗君无也放过自己,但再次重来,罗君无对她一丝亲近都能让她满血复活,但此刻她已经明白了,这个人她束缚不了。与其被他疏离,不如事先就保持距离。 但叶枝绝对不曾想到,万一罗君无宁愿被她束缚呢? 叶枝突然的沉默令震野好奇,他回过头去,看向身后的三人。他发现,素来不喜将情绪溢于言表的罗君无,脸上竟然带着一抹与平常截然不同呆愣。他呆滞地看着叶枝的背影,瞬息之后倒吸了一口气,眉头猛地皱起,紧抿着唇瓣,看那副模样,不知是在苦恼着什么。 心中有些诧异,但震野也不作他想。而叶枝,对此一无所知。 几人旋即行至前厅,顾一吩咐端了些糕点上来填肚子。虽然雨已经停歇,但空中还吹着微风,天近日暮,凉意渗骨,小厮照旧点起了暖炉放在角落,又掌起灯,将屏风拉到凤角桌前,又虚掩着房门,打开通风口,厅中一时暖和了许多。 他们便坐在桌前,不时地拿点心压压肚子,茶也喝得索然无味,叶枝心血来潮,去后院摘了些桃花,为众人酿桃花酒喝。说是酿,实则不过是煮。这门手艺还是四姐教给她的,其实那时大宋并不兴煮酒,但四姐向来喜好刁钻,当时在大宋还风靡了一时。 罗君无本不爱饮酒,当夜也浅酌了一杯。洛古更是对叶枝赞不绝口。 众人酒足饭饱之后便无事可做,便打算各自回房休息。 桃花酒虽不醉人,但喝得多了还是有些晕头转向,更莫说顾一酒量本身就不好,这会儿走起路来都东倒西歪的,但至于喝得不省人事,那倒是绝无可能,顾一绝不会因为饮酒而让自己变得毫无防备,他是有分寸的。 当其余几人都回了房间,厅中只剩下了叶枝与罗君无二人。 方才只顾着喝酒,叶枝还有些饿意,便不时地夹一筷子食物,她问道:“罗大人还不回房歇息吗?蜀北与邱南之间路途遥远,你如此快速就到达邱南,路上恐怕没怎么休息吧?” “无碍。”罗君无淡笑着摇了摇头,“君无长途跋涉惯了。” 叶枝失笑,道:“总不能不会疲惫吧。” 说完这句话,叶枝忽然打了个冷颤。伽蓝山她知道,被绑去不义之时,她曾去过那个地方。冰川陡峭,壁立千仞。 冰峰林立的伽蓝山仿佛是一尊神圣不可侵犯的雕像,从下往上看去,如同漂浮在天边庞然大物,美则美,却让人无法走近,更像是一片海市蜃楼,这就是上天的鬼斧神工,让人敬而远之。 在渺无人烟的山中,似乎没有一只活物。无数年来,能从山中走出来的人屈指可数,叶枝无法想象,罗君无是怎么从那座山里走出来的。 若罗君无能独身一人从人迹罕至、危险重重的伽蓝山中走出来,那么这长途跋涉对他而言,的确不算什么。 胸膛中的东西,在那一刻,微微一痛。这股疼痛仅仅是一瞬间,却让她浑身冷汗淋漓。胡中子如何会忍心将小小年纪的罗君无扔到伽蓝山中呢? 她的身体轻轻颤抖了起来,对那个素昧平生却又如雷贯耳的人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 “当年,为何能从伽蓝山中走出来?”分明知道不该问,分明知道不该这样问,此刻的叶枝再也顾不得那么多。她想知道,迫切地想知道。 尽管适才她还想,保存和罗君无之间应有的亲疏。 大抵对叶枝毫无头绪的问题有些吃惊,罗君无失神地看着她瞬息之后,才回过神来。他轻描淡写地说:“我不能死。不能让自己的努力付诸东流,更要向他证明,我的选择一定是正确的。” 那一刹那,他眼中的坚定让叶枝自惭形秽。 “一定是正确的!”她相信罗君无,一直都相信。 “既然如此,罗大人随我去把衣服取回来吧。”叶枝恢复如常地问道。 “好。” 伴随着春风,两人并肩而行。大抵是清风吹开了乌云,夜幕之中逐渐出现了一轮寒月,像是笼罩着一层薄纱,看上去那么地虚无缥缈。借着微弱的月光,叶枝侧过去头。 罗君无的侧脸似是被撒上了一片银光,又似这本就是他应有的模样,他轻颔首的模样,像极了慈悲地睥睨着世人的天神。或许这仅仅是叶枝在心中将罗君无的存在勾勒得太过完美了。 不知罗君无是否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唇角噙笑,眼中带着别样的轻柔,昂首看向那一轮似那人眯眼而笑的弯月,唇边的笑容如昙花一般绽开,虽然只有一瞬间,还是叶枝所捕捉。 她看得出神了,眼中再容不下世间万物。 “雨后的月亮,总是比平时要美上几分。” 其实叶枝根本没听见他说的是什么,只是无厘头地点头应道:“你说的对。” “呵。”一个清脆爽朗的笑声骤现耳畔,叶枝猛地回神,旋即红了脸颊,好在月色之中,全然看不清她的脸。 “我的意思是,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叶枝还故作镇定地解释着。 “那就好,”罗君无笑道,在叶枝不作反应之后,他突然重复了一句:“那就好。” 前一句语气平平,后一句却有些嗟叹意味。 叶枝不明所以,但也顾不得问他,直至行到房门前,都将头埋得很深。罗君无也不在意,等到了房门前,他则向后退了一步,“君无在外面侯着。” 虽说大宋民风开放,但深夜进入未嫁女子闺房到底还是有些不妥。叶枝正好乐意至极,便忙不迭地点点头,还深怕罗君无反悔似的,两三步窜进房中,转身就将门填上,在房中捂着脸平息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 这倒不是因为害羞所至,她是怕罗君无察觉了她龌龊的心思从而疏远自己。 终于平静之后,她从角落里小心地将整整齐齐叠好的衣服取了出来,将上面的信封重新压进枕头底下,又回身将衣服展开,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确定没有什么大纰漏之后,才又重新叠好,打开了房门。 房外的小院子里有张梅花桌,罗君无此时正坐在一侧,昂首凝视着那轮弯月,不知在思忖着什么,总之神情十分认真。 见状,叶枝不由得放缓了脚步,敛声屏气地向梅花桌靠近。 直到行至桌旁,罗君无才收回眼神,转而看向叶枝,叶枝也自然而然地将衣服交给他,并道:“还望罗大人莫嫌弃我手拙。” 罗君无眼中不经意闪过一丝微光,双手接过,又小心地放在怀中,看上去竟然还有些虔诚。 “如何会嫌弃呢?”罗君无轻笑着反问道。 “毕竟不如他人给罗大人做得好。”叶枝有些难为情起来。这可不是自谦,任何一个绣娘,或者稍微会点女红的女子都会做得比她好很多。 谁知罗君无却一愣,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从没有人为君无亲手做过衣服。” “你的爹娘呢?”叶枝难以相信地问道。即便她自己身来就是大宋公主,母后也亲手为她缝制过衣服。莫说是她母后,听母后说,她出生那会儿,父皇都曾想亲手为她缝制一件,但是被母后阻止了。料想也是,身为一国之君,亲手做起女红这等事……根本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啊! “我娘什么都好,就是不会做女红。等她学了一些了,正兴致勃勃地说要为我和父亲做身衣服,就被人给害死了。”罗君无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不悲不喜,神情也没有什么变化,仿佛是在说一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情了。 “那你爹呢?”叶枝心惊于罗君无的身世,却又忍不住继续问起来。以往的她,该是从不会不识时务地继续问下去。 罗君无突兀地笑了一声,笑声中更多的却是无奈,“他与我断绝了父子关系。” “为何?!” “公主,君无已经回答了你很多问题。”罗君无哭笑不得地说。 “但这件事君无现在不能告诉你。” “……”叶枝兴致索然地垂下头去,早知就不问这么多了,这才是她最想知道的啊! 罗君无应该不会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他爹怎么会同他断绝父子关系呢?罗君无又到底是哪里人呢? “公主,君无也有一件事情想问你。”罗君无忽然说道。 叶枝扬眉,有些意外,问道:“何事?” “陛下在对待你的事情上总是很偏激,若不是这次他偷偷跑到蜀北,怕你生气,恐怕早就召你回京了。这是为何?” 她没想到罗君无会问这个,愣了一瞬,才叹息道:“皇兄不喜欢皇位,更不喜欢一生被困在皇宫之中,特别是在奉阴执意要离开之后。如今我是唯一留在他身边的人,如果连我都离开了他,他坚持不下去的。他实在太讨厌做皇帝了。” 身为帝王,是绝不可以有私心的。若当年父皇不是身为皇帝,奉阴也绝不会被关进天牢,更不会险些丧命。 叶徐之他一直都明白,所以他一直抗拒着皇位。 “这不是在皇宫,你别叫我公主了。” “那君无唤你什么?” “你……”她想了想,“唤我阿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