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走了,店里只剩下了林姷和英婆,高焕站在门外头,背对着墙,消瘦挺拔的身体在阳光下,被拉出了一条细长倾斜的影子。 屋内,英婆缓慢的蠕动着嘴唇,没有牙的嘴向里憋着,她说:“那是建安十五年的时候……” 林姷说:“方才不是建安十四年?” “哦,那就是老身记错了,老身老了,实在是记不住那是建安多少年,总之那年先帝还在,老身记得那时候奉臣还是跟在越王身边的。”英婆说道:“那时候先帝带兵伐吴,诶呦,那一战打的可谓是艰难。” 林姷问:“父亲也参与其中?” 英婆摆手:“奉臣那时候跟越王在邺城,就在先帝伐吴的过程中,作为先帝胞弟的越王反叛了。” 林姷说:“这件事我知道,兵将在外,国中空虚。” 英婆说:“当时的陛下还没有被迁来宛城,国都尚在洛阳,邺城的越王蠢蠢欲动,但他手中无兵,于是他做出了一个致命的选择,为了夺权,他私下与西凉订盟,待他夺得皇位后,会正式加封西凉王,他有招抚西凉之心,好在西凉也有投靠之意,于是西凉王便衣潜入了邺城,与越王共商大计。” “后来西凉王不知怎么,竟然与越王决裂,屠了邺城。”林姷隐约听说过。 英婆说:“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但却很少有人知道西凉王与越王为何决裂。” “为何?这难道同我父亲有关系?”林姷问。 英婆说:“西凉王是便衣潜入邺城的,谁也不会想到,手下拥有七万铁骑的西凉王竟是个年不过个十五的少年,同时潜入的还有西凉王的妹妹,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英婆看着案几上的水杯,缓慢地说:“为了防止引起怀疑,越王将两人留在府中,表面上与府中其他下人无异,但实则礼遇有加,西凉王的铁骑也在越王的帮衬下,偷偷扎入了邺城。” 林姷叹道:“就在要举事的时候,西凉王反叛了,扎在邺城的西凉军瞬间变成了架在越王脖子上的利剑。” “是这样”英婆说:“西凉王之所以反叛你猜是因为什么?” 林姷摇头。 “西凉王随行的那个妹妹死了”英婆道。 “死了?” 英婆嗫嚅嘴唇,低声地说:“被人奸污,自杀了。” 林姷不可思议地道:“这怎么可能,西凉王的妹妹不是才十二吗,谁会奸污那么小的……”她忽然间说不出话来了,眼睛久久的睁着。 然而下一刻,她又忽的发现自己刚刚太过于失态了,仿佛知道什么一样。 她的目光落在面前这个老人身上,这老人却仍是一副老态龙钟昏昏沉沉的样子,仿佛没有察觉到丝毫不妥。 西凉王和妹妹是便衣潜入的,又装作越王的奴仆,这样低微的身份,林业深敢下手,林姷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英婆继续道:“这个西凉王之所以带妹妹进城,是因为这个小女孩总是央求着想要去邺城看看,去中原看看,西凉王年幼丧父,对这个妹妹宠爱至极。妹妹一死,西凉王震怒,他带来的七万铁骑瞬间将邺城围成了铁桶,下令一人不许放出,倘若三日内找不到奸污他妹妹之人,就屠城,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人。” 直至最后,林业深也没敢站出来,西凉王便下令屠城,全城无论老少皆死于西凉铁骑的屠刀下。 最可笑的是林业深竟逃了出来,邺城近十万百姓,结果只有林业深这个最该死的逃了出来,这简直可笑至极。 逃出来后许多年里林业深都不能忘记那日的邺城,几乎是夜夜从噩梦惊醒。 因他那一时兴起,害得邺城全城人给他陪葬,而他却苟活下来,能不寝食难安? 自此以后,他一段时日不敢再胡作非为,直到将林姷养在了府中。 林姷忽然心中有些悲凉,那个女孩真是有一个好哥哥,她羡慕她。 过了一会儿,林姷问:“那后来如何?西凉王如何?” “西凉王没有染指中原之心,屠了城就带兵回到了西凉,再后来……”英婆努力的思忖了一会儿,说:“再后来老身也不知道,老身对西凉的局势什么的不了解。” 这个时候一个美貌的女子从楼上下来,二十□□的模样,一身布裙荆钗却衬得她格外美丽,美丽之中有带着一些特别,或是一种成熟,或是一种野性,她的眼睛让林姷想起北边草原里的狼。 这个女子不是中原人。 “林姑娘,上楼来我为姑娘量尺寸吧。”她说道。 “好”林姷说,转而对英婆说:“姷儿先上去了。” 正起身,英婆忽然抓住了她的手,她有些不明就里,英婆的手干燥粗糙,就像是老树皮一样:“这些年来,你受苦了,嫁去崔家好,嫁去崔家好啊。”她轻拍了拍林姷的手背,然后不顾林姷惊诧的目光,兀自拄拐离开了。 林姷的目光先是差异,而后渐渐平静了下来,转身随着那女子上楼去了。 女子带她进了一间屋子,关上房门,用尺子给林姷量身体,笑说:“姑娘挑好料子,等剪裁好了,就给姑娘送上门去。” “匈奴人也会裁中原的衣服?”林姷问道。 女子忽然僵住了,然后抬头笑说:“匈奴人怎么就不会裁中原人的衣裳?”她将尺子扔在一旁,笑道:“匈奴人会不会裁中原人的衣裳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中原的土地能不能变成匈奴人的。” 林姷叹了口气,说:“你们是从平阳来的”又无奈的说:“你若想要逼迫林业深,绑我一个人就够了,方才那些林家下人,英婆,还有门口那个男孩都没什么用,别为难他们。” 女子遗憾地说:“晚了”她一把拉开屏风,只见一双阴沉的眼睛,高焕不知何时被他们捉住了,手脚上的铁链倒是被除去了,却换上了更结实的粗绳子,绑成了一只虫。 林姷皱着眉头,心想应该就是在方才她与英婆讲话的时候,他被匈奴给抓走的,而她竟然一点都没察觉到。 匈奴女子看着高焕说:“都怪这小子多事,撞到了不该撞的,否则你当我们愿意多绑一个人?” 匈奴女子说:“这里不易久留。”一挥手,屋里不知突然多出了几个身材高大的匈奴人,虽然都穿着汉人衣裳,但五官粗糙刚硬,一见便知不是汉人。 “我们只要林业深的女儿,这个小子……”一个匈奴大汉问匈奴女子。 “杀了”女子说道。 “嗨”说着拔出剑来走向高焕,高焕眼中不见恐惧,反倒是戾气和怒气。 “这人不能杀”林姷立刻道。 “哦?”匈奴女子眱她一眼,又道:“为何不能杀?” 就连高焕也诧异的看向了林姷。 林姷的手掌出了一层的冷汗,她害怕急了,匈奴女人从袖腕里滑出了一把薄如蝇翅的匕首,抵在了高焕脖子上,她是以为林姷有事情隐瞒她,厉声道:“说!否则我现在就割开这小子的脖子。” 林姷对上高焕的目光,然后对匈奴女说:“你过来,此事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说。” 匈奴女狐疑的走到了林姷身边,林姷俯在她耳边说了一阵,只见匈奴女先是一怔,然后竟朗声大笑起来,道:“太好了”又对拔剑架着高焕的匈奴男人说:“达木帖,收剑,这两个人,我们都留着。” 达木帖遂收剑,在林姷身上一阵摸索,就连脚上的靴子也查了,发觉没有匕首,然后取过绳索将林姷也绑成了虫。 “你和那女人刚刚说了什么?”高焕背对着她冷声问。他的声音有些哑,自从那日府中地牢两人交谈后,他们就再也没说过话。 “你是林业深的私生子”林姷平静地道。 高焕咬牙道:“你……” 林姷说:“反正你已经恨透了我,又何差这一件。”她又笑了笑,道:“高焕,你不能否认,你再恨我,你的命从始至终也都是我救的,也只有我能救你的命,没有我,你已经死上千回百回了。” 高焕冷笑道:“她倒也信,我这幅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林家的公子。” 林姷道:“说谎自然要说圆了。” “怎么圆” “我说你的母亲是名□□,林业深起初不肯认你,后来你长大了一些,林业深又一直膝下无子,便想将你接回府中,可若是想让你接管林家,就绝不能让人知道你有一个身份低微的母亲,于是他将你的生母赐死,你对他恨之入骨,林业深不得已才将你……” “将我什么?” 林姷道:“不必明说,说出个七八分,那个匈奴女人自己领悟就够了,说多了反倒容易出错,你看?她不是也信了吗?否则你还能在这里与我说话?” 她不仅说他是林业深的儿子,还说他娘是妓.女,高焕气的牙齿咯唥咯唥的响,道:“林……” “林姷,我真想杀了你”林姷无奈地又打断了他,这话她听的耳朵都生茧子了,她说:“我知道你恨我,所以我也不差你多恨我一点少恨我一点。”她的声音微微冰冷,镇定地说:“现在我们最要紧的是逃出这里” 高焕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