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丹城。
任天野被楼下院子里的呼喝声惊醒,猛然掀开被子,裸着上半身就将窗帘挑起一条细细的缝。
这里地靠北境,院子里还只是朦朦胧胧的晨光。
但他依然清楚地看到几名高大的“壮汉”,摁住一个瘦小还有些文质彬彬的男人,一脚狠狠地踹在肚子上。
文质男立刻疼得打一个晃,声音叫出来。
楼廊下立刻走出一个高壮的男人,戴着黑色的棒球帽,冷声:“在这动手?是想楼上所有人都看见吗?嫌最近城里事儿闹得不够大?!”
有个壮男搭茬:“陈队,这家伙半夜拿手机往外发照片,我们怀疑不是记者就是卧底!”
“闭嘴!”棒球帽低吼一声:“拖屋里说去!”
几个壮汉连忙应一声,拽起疼得哆嗦的文质男,牲口一样地往一楼小黑屋里拖过去。
棒球帽十分警惕,抬头一扫——
任天野立刻放开手指,窗帘盖下。
平仄的小屋子,瞬间沉入一片黑暗。
任天野摸出烟盒。
抽出一支,叼在嘴上。手指再往里探了探,银色锡纸下一条极细的小碳条,他抽出来,在烟盒内侧写了个数字。再把碳条塞回去。
点烟。
烟雾一息燃起,袅袅盘旋,上升。
任天野靠在沙发上,半眯着眼睛。瞳眸锋芒,敛进眼眶。
十天前,老蔡得到内报,一名叫“秦也”的男大学生,被骗入丹城盘倨多年的传销窝点,遭遇殴打后重伤,最后竟被遗弃路边不幸身亡。警方全力辑凶,可家属竟不配合;后才吐露原来他是被亲生姐姐骗入传销!现姐姐也下落不明,家属希望警方将整个丹城翻过来寻人。
警方一时无法抽调,家属开始四处求助媒体,希望爆出丹城传销内幕,救出姐姐。
老蔡拿到消息,本不想掺合;谁知这家人竟是山海人,丹城“传销之城”又盛名远播;若能暗访揭露“传销之祸”,又将姐姐秦露救出,那绝对又是一件震撼全国的深度新闻了。
于是老蔡找了任天野。任天野没答应。
可十天之后,他已在丹城连摸了四处传销点;三次冒险进出,险境环生。
并非任天野认同老蔡,要出个“震撼全国”的大新闻。比起外面循着“大学生死亡”而来的各家媒体,他对“震撼”“流量”全无兴趣。
他当年一个人独闯毒窝,没想过震撼。
他一个人调查上千儿童疫苗后遗症,没想过流量。
他被评新闻最高奖,被封“风云领袖”,没想过成名成王。
他心里,只有当年父亲污名案被翻转时,师父留下的两个字——
真相。
他一辈子都会记得师父扣着他肩膀,留下的那句话:“新闻最重要的,只有真相。真相才能打开所有黑暗的角落,让光照进来。”
让光照进来。
这些年,他谨记不忘。
任天野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烟雾燎尽。
六点二十,门外准时响起砰砰的砸门声。一直负责盯他的“带客人”小骆,照常来砸他的门。
“大野,起了没?吃饭去吧?”小骆殷勤地叫。
任天野把烟摁灭。
随手捞了一件灰白卫衣,套上。拉开房门。
*
一楼食堂里乱糟糟。所有被拉来“发财”的传销人、带客人、保安员都挤在一起。空气污浊,饭菜气味里飘着地沟油的味道。
任天野跟小骆走进来。
小骆拉他入会,天天嘚嘚不停:“大野,你也来四五天了,看有没有什么朋友也再介绍来呗?咱这红河饮品,绝对是千载难逢的发财好机会……”
话说的多,一不小心就蹭了一个端着饭碗的男人。
男人正是刚刚院里打人的几个壮汉之一,差点汤都洒出来,朝着小骆吼:“妈的没长眼睛?找削呢!”
小骆被吓了一大跳,连连鞠躬道歉。
男人盛怒,狠挖了好几眼才端汤走到旁边桌去。
汤碗还没放下——
来不及落座的塑料椅突然咚地一下,狠狠撞进男人腿窝。男人没个防备,手里满满一大碗热汤,哗地一下全泼进了自己裤.裆。
瞬间烫得,嗷地一声嚎跳起来。
小骆目瞪口呆。
旁边任天野踢开另一条挡路的塑料椅,一脸坦然:“吃饭。”
小骆不敢说话,溜溜跟过去。
任天野拿起餐盘。
戴着黑色棒球帽的安保队长,目光狠狠地朝着他撞过来。
任天野叼着烟。
烟卷从左唇角滚到右唇角。角度一勾。不服、不怕、不低头。男人狂侫的目光从上挑的眉间眼角,迸出来。
安保队长死死盯着他。
二十秒之后。终是败退,目光移开。
任天野低头,轻蔑勾笑。
……
又是一整天窝点内的生活。一群梦想一夜暴富的人,被另一群梦想搜刮他们的人,摁头洗脑。上课游戏吹牛逼,任天野坐在角落里看他们,耍猴一样。
偶尔他微微动作,就有人目光朝他死盯过来。这不过小小百余人的院子,负责安保的青壮男却达到了三十几名。
任天野没动。
下午课上了一半他就溜了。小骆跟在后面叫:“大野你去哪?”
“睡觉!”任天野头也不回。
进了房间,绑在右手绷带下的手机抽出来。
开机。
他一天只有一次机会开手机,与外面联络过多,怕会被信号监控。屏幕亮起,任天野才想看一眼内外线朋友的消息,谁知,老蔡的名字先蹦了出来。
任天野一怔。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