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常满头昏涨的回了房间,一进门,便瘫软在床上。 这宫中果真等级森严,妙常暗想。 这些弯弯绕绕一时全挤进脑子,弄得她头疼。 柳女官跟她们细细讲了司乐司的大小事情,原来柳女官便是教坊内的一名普通女史,司乐司内有司乐一人,典乐、掌乐各四人,分工协作,不分大小,统由司乐管理。 每人手中又有数名女史,管理着司乐司中的杂耍艺人,歌舞姬及乐姬。 这才仅仅是二十四司其中一司罢了。 妙常将这些抛诸脑后,翻了个身,又为了银钱苦恼。 她现在还不能真正算的上是宫中的人,只有经过教坊考核后,才能正式成为司乐司中的一员。 不过她现在宫里供吃住,每月有一贯铜钱,还有胭脂水粉,四时衣物的补贴。 教坊里的姑娘们各个娇弱,一应浆洗饭食必得有人,正式的歌舞姬宫里会给配两个不入流的宫女伺候,妙常这样的可允许带一个家世清白的人进来。 可宫里却不会花钱去养这么个人。 所以含霜的吃住花用就得妙常出钱来买,但妙常手上哪里有什么银子呢? 对于其他歌舞姬来说,她们本就是被用银钱堆出来的玉人儿,进宫更多是为了增加自身筹码,或者有不可言说的野心,又怎会在乎这少少银两? 可对妙常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 妙常想破脑袋,也没想到什么办法。 除了这个,她在这宫里还得夹起尾巴做人,谁都不能得罪。 妙常想起柳女史最后隐晦的提醒与警告,‘宫中女人多,各宫的宫女太监,尤其娘娘们宫里的,就客客气气的恭敬着,多叫几声哥哥姐姐总不会错。’ 能进后宫有名姓的娘娘身边伺候,哪怕做个扫洒的丫头,都是有门路的,像妙常这种浮萍之人,是开罪不起的。 这皇宫大门一开,便如同巨兽之口,但见鲜活的生命前仆后继的进来,却不见有多少香消命殒。 妙常裹挟着一箩筐沉甸甸的心事,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 柳女史这厢却是睡不着觉了。 她将颜家女的消息递上去,却没想到皇上要亲自召见。 柳女史心中兴奋又害怕,又翻来覆去地想这段时间她有没有得罪了清菡。 没想到皇帝居然这么重视颜女。 第二天一大早,柳女史顶着眼底的一片乌青,抹了一个时辰的胭脂水粉。 颜女的事情不宜宣之于口,皇上若突然光明正大的召见她一小小女史,定会引起有心人的窥探与揣测。 所以皇上今晚会来司乐司,‘偶尔’与一女史搭上几句话。 这就顺理成章多了。 教坊里有一个歌姬声音婉转动人,皇上很喜欢听她唱曲儿,近几个月,皇上来往教坊更频繁了些。 总有些人猜度着,这位名叫映月的歌姬,会不会皇上登基以来,麻雀变凤凰的第一人。 久而久之,映月心里也存了些幻想,更是殷勤小心伺候着,唯恐惹了皇上不满意。 妥曜从不管别人想什么。 他前后思量着,该到了那人入宫的时候,所以总想往这边跑。 而传召映月唱曲的原因也很简单。 盖因那人曾经在黑暗中给他轻轻哼过一首昭君怨,妥曜便记到如今。 可这曲子大家都不爱唱,会唱的没几个,映月是唱的最好的。 元怀帝这一日又到了教坊,柳女史便是作陪的人之一。 阶下的歌姬正咿咿呀呀的唱着,妥曜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们一群人站着,看得朕心烦,都下去吧。” 身后的内侍总管洞晓心意,道:“皇上依奴看,留个懂的逗话讲乐也是乐事。” 元怀帝似是随手一指,正是柳女史,“就她了。” 于是满屋子人散去,妥曜半眯着眼斜倚在软靠上,手指随着或轻或重的曲调有节奏地敲打着腿部,渐渐的他呼吸平缓,像是小憩了过去。 内侍太监一别头,歌姬们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待悉悉索索的声音消失后,元怀倏然睁开双眼,一双眼睛灿若寒星,只听他道:“长话短说。” 柳女史赶紧将在吴滩边城遇到颜女的事情和盘托出。 妥曜点点头,这一切与上一世并无任何不同。 柳女官恭敬地将安山玉竹交到了他手里。 “颜小姐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柳女官说到越后声音越小。 若是知道,怎敢让安山玉现于旁人之眼,活够了吗? 元怀帝低下头,让人看不清神色。 这一位的确是不知道,否则上一世也不会……简直丢尽了颜家的脸! 妥曜闭上眼睛,掩盖住眼底的戾气。 也罢,这一世,她还什么都没做,他还不至于去找一个什么还都不懂的人的麻烦,颜家满门的忠烈,他每每想起,还是会遗憾。 颜家耗尽最后心血也要保住的女娃娃,他不能不闻不问。 元怀帝哑着嗓子,“平时多照料些,行些方便,别让她受委屈。” 柳女史诺诺称是。 元怀帝此来还有别的要紧事,是以问道:“这一次的人都选完了?” 柳女史被这转折弄得摸不清头脑,还是答:“回皇上,一切都结束了。” 妥曜眉头控制不住的紧锁,脸上浮现浓重的失望之色。 怎么、怎么还是没有呢? 人还是找不到…… 那人现在不在这里,又在何处?可否受什么委屈? 关于这里的一切,明明都与前世一样,难道真是这几年他的诸多动作,影响到了什么吗? 想到这,妥曜的呼吸有几分困难,心中再次浮现暴戾之气。 他想灭了所有挡路之人,不顾一切地去找她。 柳女史直觉危险,浑身汗毛直立,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 她不知刚才哪一句惹怒了皇上,一下跪在地上,怕又说错了话,连求饶都不敢,只得浑身抖如糠筛。 元怀帝看她如此表现,更觉得没意思的紧,站起身拂袖离去。 元怀帝浑身被怒火燃烧,快步走着,后面的太监几乎是小跑才能跟上来。 妥曜今日低调前来,身边只带了最信任的总管太监,并未带着仪仗。 但圣上驾临,教坊众人早就被勒令不得出门,以免冲撞,违者仗责三十,赶出宫去。 冬日太阳正好,阳光照晒在白雪上折射出点点星光,妙常在屋里憋了半个月,看着外面松柏青翠,长亭回廊,心痒的不行。 现在外面没有人呢,妙常想到。 她的心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就在院子外面转转,应该没事的,柳女史现在也不在。 妙常自小跟原雄在外面野惯了,现在憋在房中的大半个月,已经是极限了。 妙常思及至此,光明正大地打开了房门,外面日光不似艳阳刺眼,柔和照在脸上,一切都是正好,她舒服的眯眯眼睛。 果然人还是要多出去走走才好。 现在京中是万物凋零,松柏长青的季节。 妙常穿着厚厚的粗麻棉鞋,脚掌落在地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入目望去,天上地下是白茫茫的雪景,只有长廊下种着几株红梅点缀,香气缥缈,给这一片素白里加了点活泼。 妙常不自觉地往廊下红梅处走去,她想去闻闻究竟是什么味道。 妙常轻轻提起稍长的裙摆,免得到时回去被雪水打湿,慢慢走过去,这天地之间的静谧,也让她多了几分小心。 冬日凉风习习吹过,许是暖阳的关系,并没有半点刺骨之痛,这一片素洁纯白的世界,单薄而寡淡,妥曜想,此情此景,便如同他寂寥的余生。 他又兀自转过一个长廊的拐角。 不过是走过一个转角。 与平日里做过的一样。 但……人生何处不相逢? 只是一个眼尾扫过,妥曜便僵愣在原地。 这难以捉摸的天意,总喜欢看它的信男忽悲忽喜。 她又是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的世界里。 该怎么形容那一眼呢? 那人站在一株朱砂红梅树下,不过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颈中围着条兔毛披风,也是陈年老货,却拾掇的柔软蓬松,盖住她大半脸庞。 可只露出双眼睛,就足以让他认出来。 妥曜的心脏后知后觉地剧烈跳动,他的表情似喜非喜,难以表述,嘴唇微微翕动,蹙着眉,眸中含泪,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当认识到这一切是真实发生的时候,他的血液在全身奔腾游走,他能听到它们发出痛快的叫喊,定是在欢呼庆祝吧。 妥曜一下歪倒身体,站立不稳,将手扶靠在旁边的梁柱上,可眼睛仍是贪婪地注视眼前的一切。 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双眼。 两人明明隔着有一段距离,妥曜却觉得自己看到了梅花吐蕊,娇艳欲滴,繁密紧凑地挤成一团的热闹。 那是花开的盛景。 妥曜再一看这周遭景色,分明是轻烟薄寒,淡阳微风。 又哪里不是好景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