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过了今晚,就是一个月了。
原来才短短一个月,这一个月的快意,却比一生加起来还要多。
华九在床边坐下,看桌上那根红烛越燃越短。粗麻布的被褥,被换成了同样颜色的细棉布的。明明只是旧日的陈设,却每一点都浸透了另一个人生活的细节。
烛泪流满整个小小的黄铜烛台。华九不知自己在等待着些什么。他以为自己也许在等待着一个解释,但后来又发现不是。
华九闭上眼,发现自己对清玓实在所知甚少。她姓什么,她多大了,她从哪里来,她有朋友吗?相处这么久,他好奇过,但是没有问,因为她没有主动提起过。他总是恪守着一条线。
也许他心里一直都知道,石袛是对的。
“只不过是世家女子尝遍了南方的群芳,想要来北地猎艳罢了。”
“她们那些人的手段,到手之前,自然是甜言蜜语,百般哄骗着,等得手之后,你再看她?”
“何必用一片痴心,平添了他人猎艳榜上的荣耀。”
不过石袛说错了一件事,不是清玓有所图谋,而是他自己。
如果十年前的自己站在这里,一定会对他深深唾弃。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岁月就像一个大熔炉一样,什么样的刀,也不可能永远坚硬。什么样的爱情,也不可能历久弥新。
他身体里的一部分,石袛所崇拜的那一部分,已经随着岁月一起死去了,再不回来。而剩下的那一部分,叫嚣着想要现下的快意。
他贪慕了这一个月的快意,贪慕了这些细腻的温柔,是他贪图清玓。
而他甚至庆幸,自己还有些东西,是可以被她图谋的。
不过,不论清玓要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她也已经付出了足够的代价。他们相互,不亏不欠。
他终于撑起身子去关门,他走到虚掩的院门口,花了比以往更久的时间。
院门下面的角落里有一个黑影。
华九把门一拉。黑影发出“哎呦”一声,直接跌进了院子里来。
华九就低头皱着眉看地上那团黑影:“你蹲在这儿干什么。”
黑影就拍拍灰从地上爬起来,还不忘记从身后捞起一个坛子,献宝式地往前一递:“华师傅,听说你喜欢喝江南春。”
华九慢慢地接过那个坛子,发现里面是空的。抱着坛子的那个人,就倒在了他的怀里,熟门熟路地把下巴戳在他的肩膀上,脸冻得冰冰凉凉,还打了一个酒嗝。
耳边尽是桂花的香气。
华九突然想起,不久前闲谈的时候,他好像提了一句,他曾喝过一次很好喝的桂花酒。那个桂花酒只在一个小巷子中的小酒铺中售卖,每年这个时候,只得那么几坛。
华九抱住她,坛子在脚边滚了几滚。
一炷香之前,华九想,他是应该清醒一些了,清醒地审视这段关系。
而现在,华九想,如果日子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却也不错。只要她一直不说,他就可以一直这样同她过下去。
耳边传来闷闷的声音,“华九,我是真的喜欢你。”
“嗯。”
“我很抱歉。”
“嗯。”
“我要把关于我的事,全都告诉你。”
“你不必。”华九摇摇头。他想说,不必,像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就足够了。
但是清玓已经睡着了。
如果她醒着,她就会知道,自己早就得到了那份偏执而完全的爱情。
晨露未尽的清晨,石袛打马走过熟悉的街道。
他在城门口停下,最后遥遥望了一眼漠城锻刀堂高耸入云的炉子。
黎明的晨雾里,一个单薄的身影站在城墙之下。
当初就是这样的身影打动了他,现在,他只是装着没有看见,纵马前行。
清玓说:“石管事。”
石袛勒住马,淡淡地看着她。
清玓想,看,他就是这样一个得体而有良好教养的人。明明根本不想看见她,但只要她开口,他就会停下。
清玓说:“石管事,我知道你看不惯我。”
石袛并不是看不惯她,相反,这半年进来那么多的学徒,只有她是最肯下苦功夫的。就像当初的自己一样。
她来锻刀堂没几天,就和时灯玩得很好。年轻人之间的事情,他无意干涉。
可是她不该把心思动到华九身上。
当时华九伤了手,外面什么样的传言都有。他实在不放心,就在一个晚上去探望他。
73号院的院门没有闩上,石袛在院外,听见清玓在唱歌。他只听清玓唱过一次歌,很好听,但是小姑娘脸皮薄,上次被他撞见之后就不唱了。于是他就悄悄站在院门口,想等她唱完。
但是清玓突然不唱了。
石袛带了几丝好奇,轻轻推开了一丝门缝。然后他就看到了一些,让他脸热的画面。
先是震惊,然后是疑惑,然后是恼怒。
等第二天他终于能收拾好心情再度去探望华九的时候,清玓不在后堂。他回来的路上,看见时灯磨着清玓陪他去逛街。他把时灯叫回去,蒙头盖脸训了一通。
他不想再看见清玓,可是清玓却偏偏次次撞到他眼前。
就像现在,他明明已经离开锻刀堂了,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挠她的人。可是她非要在这里拦住他,同他说些他并不想听的话。
她真是一个偏执的人。
这一点和华九真像。
石袛皱了眉,低头看她:“你来干什么。”
“我来是想同你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我是真的喜欢他。”清玓说这句话的时候,微微垂下了眼, “我想替他谢谢你。”
石袛说:“这话你不必同我说,你也不必替他谢我。华九做了决定的事情,没人能左右得了。是我多事了。”
石袛说完,就驱马前行。
清玓从墙脚的阴影中走出来,执起缰绳,说:“石管事,我送送你。”
石袛没有动作。于是她牵着马,一直到了城外的小道上。
一路无言。
临走的时候,清玓看着石袛道,“他没什么朋友,一直以来只有你一个人。我不想因为我,让你们生了什么嫌隙。他知道你要去东北,忧心得整夜睡不着觉。”
石袛又是一阵无名火起:你都知道他晚上睡不着觉了!
但他终究叹了口气,他管天管地,总不好管到华九的床上去:“我又不是一去不回,战事结束就回来了。你……你好自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