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让你等很久?”裴庆承矮身坐进驾驶座问。 “在普通男性中,你换衣服的速度已经算很快了。”要不是他家太大,或许他还能更快些。 裴庆承轻笑,发动车子掉头,柔声说道:“如果累了,你可以睡一会儿。” “如果你累了,我也可以替你开车。”李晓澄将位置换到他的斜角线上,以便他回头就能看见她。“如果你不怕我闯祸的话。” 裴庆承嘴角一翘,难得她还有心情玩笑。 经过今晚这一仗,他算是看出来了,她并不是温室中的娇花,无需他时刻做个绅士。 如果她对抗风雨的代价不是讲自己摧折的话,他会很乐意只在旁做个旁观者,但他显然并不认可她放手一搏的做事方式。 车子驶出王家正大门,沿着下坡开了好长一段,私道才并入了车来车往的主干道。这里离西湖景区十分近,即使时间稍稍有些晚了,还是十分热闹,难免让李晓澄产生一种从天上落入人世繁华的错觉。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窗外霓虹一闪而过,她抬手摸摸镶嵌了星辰一般的车顶,心道:劳斯莱斯果然非同凡响,就连车顶也要做文章。 “对了,你将车停在哪里了?”裴庆承注意到了她的无聊。 “在‘明理’校门口。” “你将车钥匙给我,明日来公司找我取车,我们顺便一起吃午饭。” 李晓澄斜眼看他:“你是想让我去取车呢,还是想和我吃饭?” “你说呢?” 李晓澄暗自琢磨,左右是要将一些事说开的,明天的见面十分有必要。 裴庆承收下她递来的钥匙,又问:“你时常玩微博吗?” “那要看我忙不忙了。” “我可以关注你吗?” “当然。” 趁红灯,裴庆承拿出手机搜索了她的账号,加了关注。 看见她昨天发布的消息,裴庆承回头看了眼她身上的黑裙子。 今天是她父亲的忌日,她本该在一个安全的角落裹好自己度过这艰难的一天,而不是拿起刀剑去对抗这荒唐的世界。 不过,忙碌一些没坏处,兴许这会让她暂时忘记与父亲有关的悲伤的一切。 “对于我的提议,你怎么看?”她闭着眼,犯懒靠在车窗上问道。 “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她点点头,虽然他本就有意求娶,但私下进行和迫于形势公开还是不一样的。 尤其他也算是个公众人物,粉丝虽没有王易燃的一个零头多,但不管一个还是千万个,粉丝的心终归是一样的。“公开处刑”四个字,适用于任何一份单方面出发的爱意。 “你,不想与Iran谈谈吗?” 李晓澄眼神慎戒,“我与他谈什么?” 裴庆承没有接话,保住易燃的事业固然十分紧要,但她应该有所察觉,她已将自己对易燃的感情完全暴露在了裴慰梅的花厅,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从她的自我牺牲和决绝中看到了那份爱的深度和重量。 就连旁观者都对此感到压迫和负担,如果她一意孤行回避易燃的参与,只会将易燃衬托得像个自私自利薄情寡性的负心人。 “你知道的,我们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那又怎样?你可以为了你母亲娶我,我为什么不可以为了保住他的事业嫁你?” 她的强硬令裴庆承有点难以忍受,她嘲讽的语气就像是在批评所有她的反对者——“我都愿意牺牲到这个地步了你们难道还要和我讨论对错吗?” 裴庆承攫紧下巴,但还是耐心劝慰:“晓澄,你不要钻牛角尖。” 她这是在利用自己的牺牲占据道德制高点,甚至对旁人的犹疑表现出了露骨的鄙视和不耐烦,这其中也包括他。 李晓澄唇线一勾,不掩讥笑:“这不是牛角尖。如果你有比我更好的法子,我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但你有吗?” 裴庆承垂下眼睫,腮帮一阵鼓动。 她可能没发现,每当涉及易燃的话题,她都表现得异常倔强,难以沟通。 又或者她并不在乎自己像个咄咄逼人的混蛋,毕竟她本就无意与他联姻,眼下不过是顺水推舟,她只需他配合,而他是否会从这段婚姻中获取爱和幸福,并不在她的义务范畴内。 裴庆承头一回觉得自己活得像个配角。 车内陷入僵硬的沉默,过了一个街口,考虑到激怒他没有任何好处,可能还会令他退出这个计划,善于反思的李晓澄主动开口说起了她对婚姻的看法。 “你父母对你提起过我的家庭吗?” 没等他回答,她又接着说:“你应该看到了,今天是我父亲的忌日。他,在我刚开始懂事的时候去世了。“ 说起父亲,她的眼神柔软了许多。 “我曾经看不起你一味愚孝,可我也十分羡慕你。因为你起码还有愚孝的对象,而我却没有。我想象着假如有一天,我爸爸突然要我嫁给一个陌生男人,出于对他的信任和尊敬,搞不好我真的会遵从。这么一想,我忽然有点理解你了。可是他早就不在了,这让我没有盲从的选项,凡事都得自己拿主意。所以,我当然会对自己所做的选择负责,哪怕结局惨烈。” “我知道你会不爽,甚至在心里看不起我,可是我可以直接告诉你,我不在乎。虽然挺对不起你的,可我得跟你说实话,我真的不在乎你怎么看我。你会觉得我在犯贱吗?那又怎么样?没被人践踏过的青春不是青春,没经历过分裂的人格不是完整的人格,没犯过贱的爱情也不是爱情。很不巧,你遇上的我刚好是一个青春过,人格完整也曾拥抱爱情的凡人。所以呢,就算我说话颠三倒四,做人前后矛盾,一会儿把你拒之千里之外,一会儿又要求你配合我的演出,你也还是有忍受的理由的,毕竟,我爷爷那44亿货真价实。有这44亿来缓冲,我看起来也不至于那么面目可憎吧?” 她的语气待客似的轻松,模样有商有量,这不禁让裴庆承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他才对她有了一点了解,这会儿却又像完全不认识她了一样。 他从后视镜中看了她许久,才从她脸上收回目光。 他浅云淡地一笑,声音依旧悦耳如和弦,只是眼底隐着一丝不易察觉地锋利:“易燃他值得你这么做吗?” 李晓澄捏捏发胀的山根,低声答道:“不值得。因为他是个人渣啊。” “那你为什么还肯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她忽然变得十分虚弱,似在叹息:“大概是,为求仁至义尽吧。” 生了女孩的父母总是显得更紧张。他们严防死守,等不及女儿长大,就开始给她灌输“一步错步步错,人生容不得马虎”“为爱不顾一切更不是正经女孩儿该做的”之类老掉牙的金科玉律。 但他们的紧张通常毫无用处,反复重申也不过就是将十八岁会犯的错,推迟到二十出头而已。等到女儿有一天哭着回家,他们才会明白在爱情里,并不能通过学习和观察他人的经验就可以规避风险,绕开弯路。 也惟有在这件事上,李晓澄觉得自己与那些父母双全的女生是平等的。不管出身如何,所有女孩在感情中都面临着同样的难题。 “虽然在地理上说,我和王易燃已经‘分开’很久了,可是在我心里,我还没有与他分开。我一直不觉得别人的爱情对我有什么借鉴的意义,通常我都习惯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所以你怎么看我我都无所谓。但如果你也爱过一个人,就会明白在精神上一下子和所爱之人分割开来是很难的。为了不让自己太痛,我命令自己在这件事上不必太坚决。在某种意义上而言,和一段感情告别与将一个人杀死并没区别,一刀毙命虽然更潇洒华丽,但我还是选择了每天只捅一点点这种不怎么美的死法。可这不重要,你只要知道,反正它最后总是会死的。但是,在这份感情真正死亡之前,哪怕让你心生龌蹉,我还是决定服从内心鲁莽,帮他到底。因为这才是我,一个敢作敢当敢爱敢恨的李晓澄。” 返回的路上,裴庆承恍惚觉得后座依旧坐着李晓澄。 她正在用她那双清亮透彻的眼睛看着他,眼神无所畏惧。 和这样一个女孩走进婚姻,就算仅靠利益维系,不带丁点儿爱情,也让他预感极其危险。 这是他自出生以来首次萌生退意。 回到家中已近凌晨,父亲的书房还亮着灯。 许是等他久了,年迈的父亲难以抵抗倦意倾袭,正歪着头打盹。 他不得不敲房门吵醒他,“父亲。” 王震抖擞了一下醒来,沙声问道:“晓澄到家了?” 他点点头,走到书桌前将眼镜递给父亲。 王震戴上眼镜,清了清喉咙,继而将桌上的文件推到他面前。 他打开牛皮纸袋,将几张薄纸匆匆翻阅了大概,从心底油然而生一种无奈的沮丧,“什么都瞒不过您。” 王震拾起手杖,缓缓起身。 他并不看裴庆承,但表情异常严肃,“她尚未出境,接下来还有什么动作,我们不得而知。梅梅心软,认为不可能是她做的手脚,但究竟是不是她,梅梅的态度已经不再具备参考意见。我只希望不管你做什么决定,都不要忘记你母亲曾经遭受的屈辱。而你也不必感到内疚,因为这是我,你的父亲命令你这么做的。” “我知道了。”裴庆承无言垂下眼眸,书桌后,他修长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平整的纸张犹如他的心事,跟着起了难以平复的皱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