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对他说道:“你连邺城内的一众亲信都搞不定,还妄想范阳节度使为你一人与史思明翻脸?”
安庆绪脸色僵住了,望着去往邺城的前路,一时间目光呆滞,失魂落魄,回过神来,转而又对陆远破口大骂:“你这言而无信之徒,与史思明有什么两样,枉朕瞎了眼,与你歃血为盟,结为兄弟。”
陆远闻之不以为然,哈哈大笑:“你的兄弟可真多啊,史思明可是你的兄弟呢,你不一样想要杀他?幸好我慧眼如炬,识破你的伎俩,险些被你诓骗,逃到范阳去送死。”
“啊…你这言而无信之徒…”
安庆绪骂了一路,可却没什么用处,陆远收回十几个河东兄弟,对他们抱拳感激,河东汉子本就在山西这片大唐龙兴之地长大,对大唐的爱恨交织,远非普通百姓能比,此刻见到陆远擒住了安庆绪这叛贼皇帝,尽皆开怀大笑,眼泪都流了下来。虽然不能在叛军大营里表现得太为过火,不能被他们看穿识破,可却也着实兴奋了一番。
邺城东南,史思明的营地内,三百铁骑被褪去了衣裳,跪在坚硬泥土上,战战兢兢,心中悔恨不已,而大圣燕王在他们面前来回踱步,面沉似水,两道火焰在眸子中喷薄,时而不时的便要喷发出来。
“声东击西…敢骗本王,好大的狗胆,安氏小儿,本王倒是小瞧了你的智计。”
三百护卫被史思明吓破了胆,实则他们也是有冤说不出口,直到木车里的“陛下”掀开帷帐出来的时候,他们才知道,这是个替身,真身早就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史思明已经派人去城外十里掘地搜查了,可是天地茫茫,安庆绪若是想逃,岂会由得自己轻而易举捉拿道。一想到安庆绪这小贼就将成为往后岁月里自己心头拔不掉的一根刺,史思明愈发恼火,看向这三百护卫的目光也是愈发不善。
就要下旨,将他们悉数斩首,以泄心头之恨,营中却有探子来报,陆远押送安庆绪回来了。
那时史思明有那么一刹那的错愕,好像自己招降陆远是一件明智之举,想要收他为义子,让他做自己的心腹爱将。
邺城风起,漳水涛涛。
安庆绪跪在三军面前,无一人替他求情,只觉得自己这个大燕皇帝当的很窝囊,颜面尽失。
想对众人发怒却又发不出来,只能用自己的嘴唇触及史思明的鞋底,苦苦哀求他放过自己。
三军面前,史思明对于羞辱这个晚辈没有多大兴趣,命人将他斩首,收进棺椁内,将来收复洛阳之后,与他父亲葬在一起。
而后十三万燕军浩浩荡荡,开进邺城,大燕宰相严庄率领满朝文武跪拜相迎,阿谀谄媚,曲意逢迎。
四月八日,史思明命其子史朝义镇守相州,自己则班师回范阳,回到范阳后,自称大燕皇帝,改元顺天,改范阳为燕京,册立后妃,擢封文武百官。
安庆绪被斩首,史思明即位的消息如一股狂风一般,席卷大唐各地,世人之惊叹,不亚于曾经安禄山起兵,潼关被破,天子逃亡的时候。
原来不止大唐朝廷内部不稳,叛军所谓的大燕王朝内里也是矛盾重重,安禄山与其子安庆绪各当了一年皇帝,便身败名裂,接连驾崩,大燕甚至改了国姓。
对这突如其来的纷争,大唐皇帝自然乐意见得,有一必有二,今日史思明可以杀了安庆绪自立,难保来日会有他的部将杀了他自立。
伪燕的内部纷争,给了李亨极大自信。
本欲打算休养生息,调养百姓的,本欲做周文王,将江山平叛的丰功伟业交给子嗣去做,而今,李亨却在阴云密布的无限惆怅之中,看见了那一丝曙光。
大唐还有朔方军,还有李光弼。
过去半年之后,休养得差不多了,朝廷再次发动平叛战争,命李光弼为幽州长史,河北节度使,这是又要收复河北,幽燕的决策了。
只是朝廷凝聚了信念,欲图光复河山,史思明亦有此计,而今他为大燕皇帝,所有的渔阳大军,悉数掌握在自己手中,大燕国内,再也没有反对声音,没有掣肘,由得自己发挥无与伦比的军事才能了。
从乾元二年九月底,至乾元三年一整年,史思明与李光弼,都在河南一带对峙。
乾元三年四月,李亨为动员人心,大赦天下,改元上元。
这是自大唐开国以来,时间最为漫长的一场战争,从长了看,自天宝十四年底叛乱伊始,至今上元元年年底,打了整整五年,方霖从一个二十岁尚且稚嫩青葱的小姑娘,蜕变成了一位久经风霜,老成持重的女将军,而大唐的百姓,更是历经了从生至死不曾见过的酸楚遭遇。大唐是个诗人繁盛的年代,无数文人墨客遭遇战火洗刷,讲这些刻骨铭心的经历埋藏进了墨纹白纸之中,天地间朱红不在,四处都是离乱沧桑。
“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河北河南最为惨烈荒凉的大地,是这般景象。
“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无数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之子民,是这般酸楚。
“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叛乱未平,天下未定,战争还要继续,军队还要维系,上阵杀敌的士卒越来越年幼,徒留孤苦孀妇在破败土墙内流泪叹息。
方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多少次跨马上战场,在沙场上厮杀了多少回了,亦不知道,这场战乱还要维系到几时,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总之她已经是有些麻木了,见着官吏在河南各地抓壮丁,抓不到壮丁,抓来的都是七老八十,又或者是束发孩童,勉勉强强送上战场,也没多少兴致去阻拦他们。又或者是哪家村落遭了泱,妇女被捆绑过来,替他们拉运粮草,啼哭声与鞭子抽打声传遍四野,方霖也没有多少力气去管这些了。
时间久了,见到的惨状太多了,坚韧不拔如方霖与朔方军的将士,也会变得冷血,渐渐的将目光聚焦在敌军大营里,只求保存力气,多杀一个敌人。不愿意花费力气,去管战争之外的闲事。
这个时代,没有谁是圣人,圣人救不得天下苍生。
或许等到河南河北的百姓全死光了,官吏出来搜不到一个妇孺,豺狼下山叼不到一个小孩,所有人都死光了,叛军也这样死光了,这片背负惨重伤痛的大地,才能被岁月磨平,被时间碾压过去,往后迁徙过来的新人,才不会记得这里烹煮掉了多少条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