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这不是有名的‘野种’小少爷嘛。” 说话的正是之前一直跟在林越后面的小跟班之一,程星有不知道他叫什么,但是每次和林越碰到,也是这位叫得最凶,所以他有了个印象。 “谁啊李哥?”旁边一个刺猬头男生没看懂形势,晕头晕脑地问。 “记性被狗吃了啊!”李同学给了问话人一个炒板栗,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林……老大!” “哦……”总算是反应过来,“老大的鼻子就是他打的啊?” 刺猬头有些不可置信。能让林越挂彩的体格,就是这么根……细细高高的,竹竿? 程星有看到周围开始有注意力集中到这里,实在是不想再闹出什么动静来,于是放好书包就要往门外走。 虽然之前要给老大报仇的提议被林越本人亲自否决,也被警告别生事,可是李同学在新收的小弟面前还是极具有表现欲的。 “哎,往哪儿走啊?叫你呢,聋了啊?” 李同学伸手将程星有往后一推。吨位上的差别势必会影响到力量级别,程星有往后退开一步。 “同学,马上要考试了,有这功夫坐下来多背两个单词也是好的。” 他实在太无奈,都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儿学来的流氓习气。又不是还活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古惑仔电影支撑起中二少年的青春期。 何况要是换做平时,被骂两句也就算了,但是今天,他可是要去班级门口等芳姨送物理作业来的人。不是其他什么作业,是物理作业啊。 “你这什么态度?二奶生的野种有什么了不起的?没妈教就能这么狂啊?……” 后来据当时同在教室里的目击者描述,有几个同学站在教室门口说着话,不知道怎么了,那个瘦瘦的同学突然就和胖胖的同学打到了一起。 第一个赶到现场的是隔壁办公室的老师,他过去时,地上躺着个胖同学,另两个人正在将一个瘦同学拉开。而那个胖同学一看到有老师过来,就开始捂着胳膊直喊疼。 据两个拉架人的指证,是程星有先动手打人的。至于问到什么原因,则都表示不清楚。 于是除了两个当事人——其中一个因为有骨折可能已经被紧急送往医院,另一个在校长办公室一言不发——其余的同学都照常参加考试。 另一个同学的妈妈早早地到了学校,一进办公室就指着程星有的鼻子破口大骂,言辞激烈,态度蛮横,恨不得把这个打伤自己心头宝的小崽子剥皮抽筋。 可能是体型比较有优势,她的嗓子自带喇叭功效,震得芳姨头都要晕了。 芳姨站在程星有旁边,气不过她骂程星有,差点就要吵起来。双方学生的班主任赶紧劝起来,将李同学的妈妈劝到隔壁,才避开了提前开幕的一场闹剧。 程月有接到芳姨的电话立马出了门,路上没堵车,所以她来得还算快。 才拐过走廊,就听到一个尖锐的女声从某个房间里冲出来,“你们学校今天要是不给我个说法,我就报警抓人!” 她脚步顿了一下,推开校长办公室的门。 程星有坐在一侧的沙发上,见有人进来,抬了一下眼。看到是程月有后,脸上浮现出几分难堪,随即又无精打采地垂下头,像根被折断的芦苇。 “小姐,你和老师们好好说说,让他们别给少爷记过。” 旁边的教导主任一听,赶忙将芳姨的误解纠正过来:“这事学校还要继续调查,但按照现在的情况发展下去,如果是程同学单方面的错,那学校还是要按校规处理的。” “老师,真的请你们好好查查,这事肯定有误会……” “芳姨,”程月有叫住她,“别担心了,你先回去吧,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可是芳姨哪里能放下心,尤其在隔壁还有个讲话夹枪带棒的家长的情况下。这姐弟俩都不是嘴皮子厉害的人,遇到不讲理的主,铁定是要吃亏的。 “不然我跟老爷说一声,让他也来。” “不用了,如果我实在没办法,会自己通知他的。”程月有瞥一眼程星有,他脸色发白,手背上有一块青紫,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没有伤到,“芳姨你回去就直接准备午饭,我们待会吃饭。” 送走芳姨,程月有才向校长了解情况。 这位校长其实是程广之的旧识,当年带过程月有的语文课,程月有的升学宴还请过他。所以程月有知道他属于温和派的性格,比较好讲话。原先确实没有太多担忧,但听完后发现情况比她想象得要更糟一点,更,离奇一点。 “老师您是说,我弟好端端的,然后突然打了同学?” 如果真是这样,那程星有应该是得了失心疯吧,直接送医算了,哪需要劳烦学校处置。 “程星有是个品行端正的好学生,这一点我们都知道,所以我也觉得这件事应该是有其他原因,可是问他什么也不说。” 校长也为难得很,即使有意帮程星有,也不能罔顾公正。 程月有回过头看沙发上那个人,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程星有抬起脸,他右边眼角擦破了皮,有些微微的发红发肿,整个人看起来可可怜怜的。 “是你先对同学动手的?” 这次程星有点了点头。 程月有心里有了些谱,“打架之前,那个同学说了你什么吗?” 程星有没想过她会这么问,愣了一下,随后依然是点了两下头。 知道这些就够了。 “老师,我弟弟不是爱惹事的性格,如果别人没有,没有对他做过分的事,他肯定不会那么生气和别人动手的。” 教导主任闻言,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就算是李同学说了程同学什么,但是把人家打骨折也太过了。” 程星有不确定他在和那几个人的推搡中到底有没有碰到李同学,所以突然听说对方可能被他“打到骨折”,相比较震惊,更多的是迷糊。但是说什么都比较像在找借口推脱,所以他没出声。 校长调整好眼镜,赞同教导主任的观点,可既然都说到这一步了,他还是觉得问清楚后权衡双方责任比较明智,“李同学说了你什么?” 程星有说不出口。他看了看屋子里的几个人,意识到每个人都在等他的回答,声音低低的,“他说……他骂我妈妈。” 程月有在心里叹气。她想,这个世界上口无遮拦伤害别人的人真是太多了,而今年遇到这种人的几率格外大。 校长清楚程家的家庭情况,也觉得这种话确实过分了,所以态度稍微柔和下来,“学校会核实双方的话的,如果是李同学挑衅在先……” 正说着话,突然走廊外吵嚷起来,随后门被大力推开。 “我都在这儿等这么久了,这个狼崽子家怎么还没来人?” 一个脸上粉抹得厚重的女人气势汹汹地走进来,后面跟着因为没拦住她而一脸尴尬的两位班主任。 “张女士,您先别急,有什么事我们慢慢说。” “谁有闲工夫在这慢慢说?”来人往前上两步,指着程星有,“我家小宝要是以后留下什么后遗症,我一定不放过你。” 程星有被她的气势吓到,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起来,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摆的时候,程月有走过来,将他护在身后,脸也沉下去,“有话好好说,别指指点点的。” 老师们见双方之间又开始剑拔弩张,打算再劝上一回,没想到被瞪回来。 “你们这些老师,学生在学校里挨了欺负也不管,整天就知道各种和稀泥。我告诉你们,这件事如果处理得我不满意,我就去投诉你们,再找媒体曝光,让全市人民都看看你们附中到底是个什么黑心学校!”直冒火气的张女士又转向程月有,“我骂他,有你什么事啊?还是说,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姐姐。不管伤得怎么样,医药费我们都会出的,后续的赔偿也可以商量。” 对方冷哼一声,“赔偿?你赔得起么?这么多年,我从来没舍得打过小宝一次,现在你们一句话,赔俩臭钱就完事了?谁稀罕!什么家庭能教出这么个心狠手辣的狼崽子啊?还有,出这么大事,家里大人不来,派个小丫头当代表,真是没见过。你们也别说其他的,就现在,给我道歉,待会儿再跟我去医院给小宝道歉!” 程月有站着没有动。在她后面的程星有等了两秒,站出来,正准备弯腰说对不起,却被程月有一把揪住衣服拽起来。 “错又不在你,你为什么挨完骂还要道歉?” 程星有被她这么一吼,有些发懵。 张女士没想到这个年轻女孩居然敢和她耍横,嗓门又加高两个度,“我说怎么有人这么大胆子呢,敢光天化日在学校打人,原来是家里没人教啊,一个两个都这么没教养!” 句句刻薄,实在是有些不妥。但在场的老师刚刚被那么骂了一次,现在都灰鼻子土脸的,谁也不好开口。 校长尝试了几次,始终没找到插话的机会。 现在当老师可比以前难多了,屋子里有好两位都同时想到。 十年前,老师在学生和家长眼中,还是权威性高,话语权重,很受尊重和信任的角色。而现在,老师在大多数家长眼中就只是服务行业的人员,他们花钱送孩子来接受教育和保护,自然有资格对实际成果进行验收。 程月有感到自己的肾上腺素在急速飙升,脸上热气扑腾。她虽然本质上是个怕事怕麻烦的怂包,但那只是在不触及她底线的情况下。 从意识到家庭会对一个人的性格乃至人生产生重大影响之后,她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来证明自己并不是不幸被影响到的其中一个。在不能自我信服之后,她又用剩下来的时间告诉自己,被家庭环境影响到并不是件可耻的事。 所以遇到家人被攻击,家庭的弊症被怪罪到最无辜的孩子身上时,她对这种事总是有着格外强烈的共情。 她一开始还打定主意要和对方家长好好道歉,可被有一句没一句的“狼崽子”“没家教”砸在脸上,火气冲得连天灵盖都要掀起来。 “请您说话注意点,我家小孩很有礼貌,从来没有欺负过同学。倒是某些人自己先做错事却倒打一耙。” “你给我说清楚,谁倒打一耙啊?明明是你们的错还想赖账……一个小狼崽子,一个,一个狼崽子姐姐!” 凭借着一副好嗓子和骂起人来不断句不喘气的熟练技术,在张女士四十多年来的人生中,她还没遇到过吵不赢的架,歪不了的理。 但是今天这个场合选得确实不好,影响发挥。 虽然把老师也算进去说了两句,但是毕竟这是在学校,一群文化人面前,她那丰富的负面修饰语词库实在是打不开门,于是难得一次咬着牙把话给吞了下去。 但是越看后面那只小崽子越生气,张女士不骂了,改成直接上手。她往前跨两步,观察到以目前的地形不能将程星有拽出来后,举起手里的包。 几个老师一看情况就要更加失控,连忙上前拉开张女士。但是装置好的“武器”还是被投掷了出去,只是没有命中理想目标。 程月有背过身,替程星有挡住了那个沉甸甸的包。 “嗒”的一声闷响,她被砸得颤抖了一下。 程星有一时发懵,看着程月有缩着肩膀在他面前,才轻轻喊了声,“姐姐……没事吧?” 看到程月有摆了摆手后,红着眼睛瞪向罪魁祸首。 “你,你看什么?我不是故意的,是不小心。” 张女士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又为自己的误伤实在心虚,不自然地梗着脖子说。 “学生家长,您再怎么生气,怎么可以动手打人呢?” “是啊,学校找家长来,就是为了解决孩子们的暴力问题,怎么您还带头做这种事呢……” 几个老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校长也换上了严肃的神情,下定决心要好好整理现在这闹哄哄的场面。 但他还没开口,这边电话铃声不适时地响起来。 “啊,王老师啊,”送李同学去医院的老师打回来的,“情况怎么样啦?严不严重啊?……哦……这样啊……好……我知道了……” “是从医院打来的吗?我家小宝怎么样了?伤得严不严重啊,医生怎么说的?” 校长看了张女士一眼,编辑着措辞,“是送李同学去医院的老师打来的。给医生检查过了,没有骨折,连挫伤都没有。” 张女士松了口气。 校长又接着说:“李同学承认了是他故意装受伤的,现在王老师在带他回来的路上。” 张女士不以为然,“什么装受伤……他被推到地上,肯定磕着碰着了,小孩子身上疼,所以以为是骨折不也很正常。” “李同学也说了,他是自己绊到凳子摔倒的,不是程同学推的。” 校长的话像是打在张女士脸上的一记耳光,厚实的粉也盖不住因为尴尬而胀红的肤色。她还指望着能拿“受害者”身份合理化自己的一切行为,没想到连最后这根稻草都没有了。 “好了,现在怎么回事都清楚了,不过是同学之间起了点小冲突。既然也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那么学校也就不追究什么责任了……” “等一下,”程月有打断校长的话,“老师,这件事不能就这么过去。” 她抬起程星有乌青的手背,“我弟弟受的这伤是谁造成的,我还没弄清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