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惜并不在房间里。 她回到舒焕家的小区,时间点是10小时之前。 家属楼六层一扇没关严的窗户里,涌出一股股黑烟,楼下人头攒动,几乎整个小区遛弯和闲逛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此,她站在人群后面,一抬眼一溜黑漆灰白的后脑勺,跟照片里一模一样。 拍摄者正站在她身前,高举手机朝向烟熏的窗户,边拍照摄影边解说,忙得不亦乐乎,压根没注意身后凭空多出一个人。 陈惜就是临摹了他发到q.q群里的现场照才穿越至此。起初有那么几秒钟,她被周围的吵嚷叫喊弄懵了,没弄明白这是个什么时间点,接着听见有人议论,“老舒是不是还在家呢啊?” 舒伯伯还没出来! 她喊快救人,但没人应和,只有人说:“刚打了119。” 陈惜一跺脚,拔腿就往楼上冲,把身后一堆“哎哎哎女的哎”抛在楼外。 楼里有几个人正惊慌失措地往下跑,她逆向上行,一口气奔到六楼,楼道里满是呛鼻的烟味。陈惜使劲砸门,大喊舒有祥的名字,没回音。 这是80年代的老旧建筑,用了几十年的铁门挡不住小偷的一根铁丝,但陈惜却没能力把它撞开。 楼道里乱七八糟地堆着不知谁家的一堆破烂儿,她顺手抄起一把破木头椅子,拎起来都快散架了,砸门是不行的,她当机立断朝着玻璃窗奋力一抡,只一下就砸碎了厨房的窗户。 丢下椅子,探手拔下插销,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和力气,双手在掉满碎玻璃碴的窗台上一撑,飞快地攀上窗台。 一进厨房,差点溺毙在浓烟里。喊不出声,一张口满嘴火烧火燎。 她不住呛咳,闷头往烟火最盛的地方冲,客厅里四处窜火,厚沉沉的烟里什么都看不见。 刚走到门口,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她伸手一捞,人! 顾不上确认身份了,摸索着拧开房门,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连拖带拽把他拉到门外,借着楼道里一抹昏暗的光,认出那正是舒有祥。 她长出一口气,脚一软,瘫在地上。 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着救人的呼喊声,有人上来了。 陈惜正要挣扎着站起身,忽然之间,烟、火、人声都消失了。 她躺在公寓的地板上剧烈咳嗽,咳得肌肉痉挛,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嗓子和胸腔像被千刀万剐。 “陈惜!你怎么了?开门!”房门敲得山响,门外的人急不可耐,几乎要破门而入了。 陈惜大脑缺氧,对这个命令般的语句机械地服从了,吃力地爬起来,扶着墙摇摇晃晃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门外的冼骏满脸大写的惊骇。 “你这是干……” 话没说完,陈惜就布娃娃一样往下倒,被冼骏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身子横着打了个旋,就落在松软的沙发上。 脚步匆匆,去而复返,沁凉的毛巾在她面上轻轻拭过,仿佛一并带来清甜氧气,生命伴着理智一同回笼。 冼骏蹲在侧旁,目光里有太多疑惑,但都抵不过深重的担忧。 不该给他开门的,这下解释不清了。 “我没事,多谢。”她慢慢坐起身。 尽管她声音嘶哑,气息急促,但口齿清楚,冼骏略微宽心,“去医院吗?” 陈惜疲惫地摇头,“真不要紧,我就……就是呛着了。” “你要是我女朋友,早被我扔车上了,不知道你未婚夫怎么当的。”他忿忿把毛巾丢茶几上,起身去厨房,背影犹带着醋意。 陈惜哭笑不得。 冼骏端杯温水回来,“呛着什么了,咳那么厉害?一脸黑灰,当消防员去了啊?” 语气是调侃的,不当真。他视线在屋里转一圈,公寓不大,一眼就能看个通透,并无异样。 陈惜选择性失聪,伸手去接水杯,手指一用力,突然尖锐地疼,“啊”地叫了一声。 冼骏忙放下水杯,掰开她的手掌,大吃一惊。 有玻璃碴扎进肉里,掌心不住往外渗血。 他绷着脸抓过另一只手,同样惨不忍睹。 陈惜也怔住。刚才紧张过度,完全没察觉受伤,这会精神松懈下来,才深切体会到“十指连心”的滋味。 冼骏腾地站起来,冷冰冰说了一句,“去医院!” 皇帝式的命令语气,潜台词是“你敢说不试试?” 陈惜没试,确实挺疼的,这伤口她自己处理不了。 青春汇附近只有一个小型社区医院,夜间不开诊,冼骏带着她往市里赶。陈惜感觉他每一脚油门,都踩出了爆燃的味道。 她不明白他怎么这么生气,想来想去,只有一个解释:他在气她隐瞒真相。 可是她忘了,还有一种生气,是气对方不懂得爱惜自己。以前她跟郭非同在一起时,没受过伤,小病小灾也不值得跟他提,没见识过男人这种表露感情的方式。 自上车后,冼骏虽然一直盯着前方路况,实则眼角余光都把陈惜照十遍X光了。她忍不住开口,“你有话直说吧。” “我有话?”冼骏大动肝火,“对,我是有好多话!我打你电话打不通,敲门没人答应,还傻子一样跑到物业看监控,拉下脸说跟女朋友闹别扭,没看住人不知道跑哪了,我担心得都快跳楼了我!结果呢?结果呢!” 陈惜惊讶地看着他。她原本以为冼骏只是恰好来找她,没想到他已经做了那么多事。 “你倒好,人在屋里,不开门不说,还把自己折腾得成这个鬼样子。你知不知道你是画画的,手有多重要啊?告诉你,这次别想蒙混过关,别给我卖萌装可怜,统统没用!” 冼骏着实被气着了,正遇红灯转绿灯,前面的车只慢了一秒,他就狠锤了两下喇叭。 陈惜却从这暴躁的鸣笛中听出了真情实意。 若非关心,何必操心操肺。 差一点她就一时冲动脱口说出真相了,话已经到舌尖,又咽了回去。 “我说了你也不会信的。”这种玄幻的事谁能信啊? 冼骏听出她有点松口的意思,神色总算稍稍缓和下来,“车祸和泼血我都经历过了,还能比这更离奇吗?” 陈惜没有回答,因为路虎已经驶入医院的停车场。 最近成为医院的常客,终于把自己也弄进急诊了。 伤口多但好在不深,没伤到骨骼肌腱,然而见多识广的医生检查后也惊讶了,“还有烫伤啊,你干嘛了这是?” 陈惜顿觉头上的目光加了十斤码。 包扎好伤口,医生给开了消炎药,得输液。夜里的输液区只有零星几个急诊病人,都有人陪,陈惜对面的女人就娇娇弱弱靠在她老公怀里,男人的手臂绕过她的肩搂着她,恩爱的模样。 陈惜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了眼睛。 她很快就能救回爸爸和郭非同,一家团圆了。她才不孤独。 才不孤独。 药液流入血管,带着夜的寒意,而手心烧灼,似乎还残留着那场大火的痕迹。 当时顾不上恐惧,此刻才觉出后怕。回想起来,如果没能及时打开门,或者如果火势再大一点,后果将不堪设想。可她不后悔,如今看来,冥冥中自有天定。 她原本是想看看现场有没有第二人的存在,没想到救出舒有祥的就是自己。 正是因为她回到过去,舒有祥才从火灾中逃生;反过来说,正是因为舒有祥经历的火灾,才促使她回到过去。 因为果,果为因,一个谜样的环。 但她是欣喜的,感觉握住了命运的指挥棒。没能阻止郑风的悲剧,她一直耿耿于怀,而这次成功救出舒有祥,令她信心大振,她确实改写了过去,所以她一定有办法挽救爸爸、郭非同和她自己。 当然,还有冼骏。 冼骏的怀疑似乎又一次被推翻了。虽然火灾现场视物模糊,但她在客厅里好像踢到一个类似不锈钢脸盆的东西,烟雾中能看到盆里有暗红的火星。 屋门反锁着,没有其他人,着火点在客厅靠近阳台的位置,舒有祥倒在反方向距门最近的玄关,应是慌忙逃生时昏厥在那里,不像蓄意纵火或自杀。是舒有祥在客厅烧什么东西吗?是不是……在祭奠郑风? 这个推测比“阴谋论”听起来更为合理和实际,但却不能驱散她心中的阴霾。 会不会有另一个隐藏的真相呢? 她什么都想不出了,实在太困倦了。 冼骏领完口服药回到输液室时,陈惜已经靠着椅背睡熟了。 她睡觉时也是蹙着眉的,和照片里开怀大笑的女子判若两人。 冼骏蹑手蹑脚走近,脱下羽绒服盖在她身上,又拆下帽子,轻轻托起她扎针的手,用柔软的帽子包裹住,动作小心翼翼的,没碰到她的伤口和针头。 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嚓”。 他转过身,舒焕讪讪地放下手机。 刚才取药时,他们恰好在大厅碰上,舒焕听说了事情经过,赶紧回病房安置一下就过来了。 她笑得十分尴尬,“那个……冼总您别误会……” 冼骏面无表情地走过来,伸手抄走了她的手机,大步走到门外。 舒焕察看一番,见陈惜没事才跟出去,神色有点紧张,“我删了还不行吗?” 她怕冼骏开除她。 他端详着手机里的照片,评论说:“像素差点,内容不错,转我了。” 她扑哧一乐,人就不那么拘谨了。 冼骏把手机还她,双臂环胸靠在墙上,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你觉得,我跟她男朋友,谁更好一点?” 舒焕表情有点扭曲。 “实话实说。”冼骏鼓励。 “你跟他……没什么可比性啊……”舒焕费解地看着他。 “说得好,可以考虑给你涨工资。” “那……非要我说,我可就直说了啊。” 冼骏当然看不懂她的奇怪表情,还诚恳地点点头。 舒焕当真老实不客气地说:“你又大方又随和,对惜惜呢也算用心,照理说,我不应该说你不好。可是呀,我不赞同惜惜选择你,你不适合她。” “哦?”冼骏倒没生气,“为什么呢?” “你别看惜惜外表挺能撑事的,其实心里特脆弱。从车祸以后吧——不止车祸,还有她爸的事——她一直缩在一个壳里,住院那段日子你是没见着,我天天担心她撑不过来——我说的是精神啊。好不容易熬过来了,真不能再受打击了,要找就找一个奔着天长地久的。” 冼骏认真地听着,在心里给陈惜的这个闺蜜点一万个赞。 “像你这种游戏人间……”舒焕咳了一声,生硬地换了个词,”……精英人士,你看上惜惜肯定因为她长得好看呀,温柔贴心啊,图一时新鲜,过一阵就烦了,没耐性了,拜拜了,那可不成。惜惜对感情特别认真,一散伙对她伤害最大……” 冼骏不服,我什么时候说看上她是因为长得好看温柔贴心?……好吧,确实有这两点因素,但不仅仅是这两点啊!再说,他对陈惜就是奔着天长地久去的,是她不给机会啊! 正要反驳,就听舒焕继续苦口婆心,“你各方面都比郭非同好,只有一点不如他,他谈恋爱的目的是结婚,你只是玩玩……” 等等,“郭非同”这个名字怎么那么熟悉? 冼骏暂时抛开她对他感情的污蔑,抓住关键点打断她的话,“郭非同,和美时总经理郭振兴有关系吗?” “郭非同就是郭总儿子呀!” 冼骏蓦地站直了。 陈惜!你够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