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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世无雪  第四章:违逆    醒来是子夜,比起光线更先感知到的是吹进骨缝的丝丝凉风。仿佛久病初愈,身子轻快,脑中却一锅浆糊。焚烧经络的痛感渐如潮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骨软肉酥和喉咙的火烧火燎。  她知道他就在对面,竟能容忍她昏睡这么久,真是千年难得的良善。  可是,这洞中又不只他一个。  白龄绥揉了揉酸涩的眼,地上那濒死之人的轮廓渐渐清晰,惊得她冲口而出:“陈秭镇?”  居然还没死?  有狐危坐正中,脚边伏着失心疯一般的陈秭镇——面容抽搐,眼神慌乱而空洞,嘴角却挂着诡异的笑,口中不知重复呢喃着什么,看起来荒唐又可悲。白龄绥没兴致看戏,敲打着麻痹的双腿将将站起,一言不发便往洞口走去。她知道有狐有多省话,尤其是那些她猜得到的话,与其等他发出任何声响,都不如自己趁早离开这是非之地。  “三日。”低沉坠地的两个字,如冰滚落。  她脚下微顿,却未回眸,说:“一日即可。”  他稍一眯眼,算作赞赏。作为唯一能接近他的凡人,这人间女子总有恰到好处的慧黠。因此只要他们掩饰好对彼此的厌恶,相处并非难事。  她终究没有回顾一眼陈秭镇。  将凉葬从他体内解印后,她并无闲情逸致坑害他,可事情却发展到现在的地步。是他非要胁迫她来有狐,是他巴巴地硬要追来,是他拨草寻蛇、自取灭亡,她也仁至义尽地劝过几句,可都被他掸落耳边。  总而言之,这次的人命应该不用算在她头上。  锁骨齿痕已归于浅淡,如一道褪色的伤疤乖巧地躺在那里佯装无害。她这大病初愈的脆弱得不堪风动的人自抱残躯踽踽独行,沿密道下山。  待到她捏诀隐去密道时,赫然看见龄漫就在半山腰那棵巨大的竹芒树下向她招手。那是他们约好的相见之地,因为他并无资格觐见主上,最多只能守在半山腰等着被主上“器重”的姐姐领命归来,所以每次总爱神色激动地缠着她问主上都交待了什么,她便配合地编得天花乱坠,哄到他眉开眼笑为止。她受过的苦他一概不知,在她的极力庇护之下他也从未尝过皮肉之苦,深以为姐姐是主上的得力部下,从来不知她那副偶尔吃痛的身子与他神圣的主上有何关联。  “他果然将你放在这里。”她唇边挑起一丝笑,连忙挺胸抬头,佯装毫无不适之感,唯恐引起他怀疑。龄漫却还是皱眉跑过来紧紧抱着她不撒手,憋屈地问:“姐姐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你病了吗?那个什么将军...”  白龄绥生硬地将话题拐了个弯,笑眯眯地问:“不重要了,那把剑呢?在哪里?”  他惭愧地垂下小脑袋,自责道:“在那个叫静水的村子里,不过不知道在谁手上,他们抢了我们的剑,当时只顾得上逃命...”  她微微一惊,“陈拂归还与你进了静水?他还活着?”  “嗯...”他将来龙去脉都告诉了白龄绥,随后忽然一顿,仿佛几番深思熟虑后才认真地看向她,嗫嚅道:“姐姐,那村子是怎么回事啊?那群半妖说...”  “我只是奉命行事。”白龄绥明显不愿提起静水,疲于作一字解释,颦眉转了话题,“陈拂归不会善罢甘休。”她攥紧龄漫的手,阴森森叹道:“等他醒来一定还会来送死,到时你便去为他拣尸吧,啊。”  “啊?!那怎么办...他肯定连猎人冢都进不来啊!”他哭丧着白嫩的脸,求助地仰头看她,反正姐姐总有的是办法。那霜花般清媚的小脸寒了半晌,凝神思考。在他热切的目光中,她终于侧眸,眼里跃起慧黠的冷光,语气轻如蜻蜓点水,“救人容易,拦人送死难。”  白龄漫一副难以接受的模样,瞪大了圆滚滚的眼,她慢慢撤开手,柔声道:“去睡吧,我去去就回。”他只好垂头丧气地目送她的背影,又怏怏不乐地在风中立了半晌才悻悻回到洞穴里。  她独自下山,在临近山脚的矮坡处四下寻望,清喝一声:“出来。”青石应声化为人形,毒蛇悠悠地扭着婀娜的身段站起,树与花也相继浮出人面。  “这次去人间可看到了什么半妖?你看,静水的贱种们越杀越见少了,这样下去只怕主上该不悦了。”花妖曼声笑道,一抹清香随着话音袅娜漫开。  白龄绥不耐烦地飞出一记眼刀,“我去哪找那么多与人通婚的狐妖?”  杳冥夜色下她踽步前行,额上碎发被痛后逼出的冷汗黏住,又被一阵凉风脆生生地吹开。远处静水的厮杀可见一斑,好戏过半,如今正是浓烈之处。  树妖不屑地“嘁”了一声,声音枯哑无力,“多得是呢,只是你没遇到而已,我们可害怕静水杀得毛都不剩一根之后主上该怪罪下来了。”  她漠然远观,冷冷淡淡道:“杀光了不好吗,静水的存在才碍他眼,他巴不得那种脏血怪物从世上彻底消失。”  “你倒是懂主上的心思啊。”树妖有一搭没一搭地提了这么一句。她立时双眉蹙颦,面色一沉,亏是夜色完美地隐去了落满眉宇的厌恶。  老妖怪连心都没有,又何来心思?  天欲露晗光,她百无聊赖地在静水村口等他们厮杀结束。利爪撕裂皮肉的脆响声、狞笑声、嘶吼声、惨叫声、虐杀到浑身舒爽的浓叹声如海浪此起彼伏推着夜色流去。  真是个闹腾的地方啊。  她苍冷瘦长的手指散漫地拨着挡住视线的长发,双眼半眯,斜倚着一棵歪脖子老树,粗糙的皮刺透薄衣碾磨肩背的感觉总难以习惯。那场深痛巨创后宛如新生的肉体还敏感地瑟瑟发抖,好像是不适合压上这么苍老皱硬的树皮。她支起身子,双臂松松地抱在胸前,忙里偷闲地小憩了片刻。直到第一缕晨光冷冷落了满肩,听着静水终于像死一般沉寂下来,她才慵懒地抬起眼皮,“走。”  这个故事,是该告一段落了。  ***********************  静水。没人会比白龄绥更熟悉此地——世间最后一个无限趋近有狐的人类居所。百年前一群愚昧的凡人曾栖居于此,只因当时有狐与仙族杀伐不断,从芒山杀到仙界,后又辗转冥界兴风作浪,四海六合哪里都要糟蹋一下,暂时无暇顾及一个小小芒山,这群凡人才偷得一时虚妄的平安。百年一战,竟将此地的凶险和爪牙藏得完美无缺,未能引起人类的警觉。  她就生在这依山傍水的小村庄,从小望着雾气缭绕的芒山慢慢长大。她曾经,也只是一个望山发呆的外人而已。   后来之事若一笔带过便是有狐屠村。十岁那年为了纪念她初长成,他直接将她曾经的故乡、如今的人间炼狱以礼相赠。为了将她弄脏,他优雅地抬起手来,劈头盖脸倒下了第一捧血。可自从离开芒山完成他交付的各种任务后她就没怎么好好管过静水的半妖,每次漫卷尘土地匆匆归来又立即启程,渐渐就淡忘了这里,可这里的半妖却不曾减淡一丝对她的恨意。  十一年了,年少时的矮院东篱早化作一缕尘烟。她甚至记不起自己住过的茅草屋是在村东还是村西,可这里毕竟还是她曾是一个寻常人类的证明,可能越是与妖怪待久了,她越是在乎这点过去。  眸中是凛冬般的干冷,她散漫扫一眼跪了满地的狐族耻辱们,向他学习,言语极尽简练。   “找一把来路不明的银色长剑。”  他们眼中不甘的恨意鲜活得快要跳出眼眶,下方炽热又酷寒的视线叠叠荡荡,足够将她先烧化一遍再把骨灰冻得脆硬。这帮怪物抬眼时杀意陡峭,被一双这样的眼盯着已算恐怖,被上百双一起盯着更是令人白日生寒。但白龄绥向来都由着他们瞪,反正人总不会被瞪死,便恨她吧,谁让他们根本没胆子恨有狐,而这深仇大恨又需要一个倒霉的出口。她有些羡慕他们,这么多人都有出口,偏偏出口本人不知道该去恨谁。  浩浩荡荡找了好一阵,才不知从谁家中搜出凉葬,见真的是凉葬,她的一颗心终于落回了人间。  “走。”她一挥手,纵身从高处一跃,头也不回地就走。蛇妖在背后诧异地叫道:“这就走了?今日可还没给主上带些贡品回去。”  “用不着了。”她扬了扬手中剑,“有此足够。”  回去时意外发现陈秭镇居然还还还活着,虽然左手已碎成肉渣,人也面色惨白地昏厥过去了。白龄绥面色未动,心中暗惊,递上凉葬时有狐更是百年难遇地与她闲聊起来,“你很意外?”  她除了诚实点头以外不敢多一分举措。  他却猝不及防地向她抛出古怪的问题,“人妖结合,错在哪一方。”  “两方。”她不假思索地答道。  果然,这答案看来是正确的,他面色尚可称作风平浪静。但白龄绥也深知那死水寒潭的面容之下蕴藏了什么毒沼,这仿佛是天赋,她总是不自觉地瞬间反应过来他那些歹毒得离谱的心思。  “一与狐妖结合,二诛杀我族,三闯我领地,三重罪。”他眼也不眨,仿佛神官般冷面寒铁地裁决道:“先扔静水,再去万狐丘,最后封灵。”  白龄绥便是再擅长佯装平静也难以阻挡目光直直地与他相撞,口中不敢多言,仍是仰起精致的巴掌脸,将那道无礼的目光大胆探去。  也就是说...他会先被塞进静水,若侥幸活过几晚再送到万狐丘被一万条嗜血的狐狸撕碎,最后将他痛苦的意识封存在花木之中,让那痛苦永生不死,天荒地老。她心里掠过一丝战栗的无奈,肉体之苦也就罢了,可那封灵确实狠辣得连她这样的恶人都不落忍。  显然有狐还是略嫌责罚之轻,竟引以为憾道:“只死一次,便宜了他。”他黑沉沉的目光大发慈悲地落在那只碎成肉渣的左手,又视若无物地穿过,几丝乌深无光的发垂落眼角,半掩着寒气森森的眸光,透明瞳孔诡异地转了一圈,眼中漂浮的血丝旋即慵懒地散开,每多游一寸便将银红的血色洇得更深,像是墨滴入水般无可抑制地四散开来。  他执起剑,淡漠而迅疾地一眼带过,那些血丝游得快了些。她便知道他现在心情尚佳。  这把毫不起眼的剑中沉眠着狐族资质最佳的妖怪。银白剑身执着地闪动着炫目光华,生怕不够抢眼。如此浮夸造作的一把美剑中,居然沉睡着那样清冷透寒的灵魂。  重生,所谓的仙界秘术,不巧,他也精通。  ...... ......   “重生之术?”记不得哪一年,他这样问过薄素凉。  她偏过头来的神态宁静而冷清,“我非狐族之主,此位非你莫属。我知你不屑仙术,只爱杀戮,可杀着杀着没准哪日后悔了,便需要起死回生。”  “无聊。”他蔑然错开她的肩。  后与仙界一战后抓来了几个俘虏,他无聊地研究一番后挨个折断了仙骨。折到最后一个的时候,那小仙居然求饶了,还提出以重生之术作为交换留他仙骨。他置若罔闻,正欲动手,狐族长老忽然动了心,齐齐拦住他。  最后,他不消片刻掌握了这秘术,然后折了他的仙骨。  ...... ......   回忆起薄素凉的那番话,他隐隐觉得微妙。  “白龄绥。”  他逼仄而来,冰冷粗硬的手指抚上那枚青白齿痕,不过一秒停留,噬骨的寒仿佛都渗到骨血里去了。她微微一抖,之后再不敢动。  “痛吗。”绕着寒气的两个字飘落耳畔,她瞪圆了眼,还以为青天白日的就起了幻觉,惊愕地盯着他黑沉沉的衣角,那团凝固的黑几乎要侵吞了视线。脊背自下而上窜来一路寒意,默然良久,她才敢小心翼翼措辞道:“...狐咒已过,是我这次误了几日,痛也...活该。”  有狐只是用那种故我的、穿透她的冷傲看她片刻,旋即不感兴趣地转头,“那就别再误事。”  白龄绥僵硬而尴尬地笑笑,他向陈秭镇的方向横了一眼,示意她道:“静水。”  她从令如流,拖着陈秭镇步履维艰地走着,暗思果然武功再高在有狐面前都只是个稍抗打些的废物。即使陈秭镇与她私仇颇深,她也实在看不下去这么灭绝人性的刑罚。  有狐冷冷看她,目光转为嫌弃。覆手之间陈秭镇已倏然消失,她身上一轻,险些向前倒去,下意识地回头,只看到一张熟悉而倨傲的背影——  “他在静水村口。”  她连忙下山,直到他身上凛冽的血腥散尽了,她才长叹一声,将那些应付他的紧张与忐忑全部吐出,涣散双眼望了望四周,心跳渐渐归于平静。  只要离了他,便是人间。  ***********************  他做了一场梦,崖边一株月白色的花被风狠狠压弯,就要吹落山崖。他屏声息气地小心靠近,伸出手,好像就快要握到它的根茎,连根拔起。  可最后花好好地长着,他手握空气跌落山崖。风声充耳如曼声哀哭,他眼睁睁瞧着那抹月白在视野尽头缩成朦胧的光点。  遽然睁眼,仿佛还身处无比真实的坠落感之中,他喘息未定,心如秋千摆来荡去,满面惊恐地渐渐看清眼前景象。  “醒了?醒了!他醒了!”  他挥开薄被,眼前一片晕眩,坐在床边揉着头神情恍惚地问:“这是哪?”  一个面相憨厚的少年连忙安抚道:“别乱动,小心你的腿!这是医馆,三日前一个小男孩将你送来的。”  他茫然地看着腿上的包扎和固定的木板,想起白龄漫那几棵所谓的野菜,吃下之后就没了意识,再醒来就躺在这陌生之地。  “陌上?!”他俊俏的眉眼渐渐被恐惧侵占,毛发皆竖,揪着那少年问道:“这是陌上?!”未及他答,他又疯了似的瞬间弹起身来,腿上立即劈来一阵威胁般的剧痛,他痛喝一声倒在地上,医馆的人七手八脚地拦着他发疯,可他铁了心要离开,一瘸一拐地向芒山踽步前行。老郎中瞧着他渐远的背影哀叹,“是个疯子不成?这年头怎么还有人往那个鬼地方去...何况还是个瘸子?”  通往芒山之路凄凉如千里坟冢,路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寒鸦哀叫着从头上掠过,猛烈地扇着翅膀飞向如血残阳。暮霭沉沉,漫天血光无边无际,被风随手抹开,将视线尽头的远山映得无比荒凉。  路上本该只他一人,偏偏多了个鬼魅般的身影迎面走来。  一条绝路,两个同样单薄的影子静静等着重合。逆光,他看不见来者的脸,可那道刺眼的白已足够出卖她的身份。  “白龄绥?!”他惊喜交加,像孩童看到了梨膏糖一样满眼简单的欢喜。  “回去。”白龄绥裙裾猎猎扬起,散乱的发扑在脸上。她放开磨破掌心的绳索,终于腾出手来一边拨开长发,一边威胁他道:“否则就是这个下场。”她指了指身后破裂歪扭的木板,上面赫然躺着断了左手的陈秭镇,面色灰白,失血过多,脸上数道血淋淋的伤疤,身上更没一块完好的皮,血溢出破烂衣衫凝成黑红污痕,一眼看去难辨生死。  陈拂归愣住了,眨眨眼,“......死了?!”  “很遗憾,还没有。”白龄绥淡淡抛去一个眼神,“跟我来。”  她觉得自己来得很是时候,一日之内连救两命,巧了还是手足兄弟。只遗憾没谁领她这份情,兄弟俩都是急着投胎的蠢蛋。  “看这断得利落的左手,知道那只手被捣得有多碎吗?”又回到那家医馆,白龄绥啜饮着涩口的茶,掌心粗略地包扎了一下,那双飞扬如翼的眼使她看起来有些幸灾乐祸,“我猜他跟有狐拼过命,还算幸运,只丢了左手。”她放下茶杯继续道:“这两日我只草草给他止血一次,还好这里还有个医馆,否则他可能都活不过明日。”  他按捺不住地问道:“剑呢?剑拿回来了吗?龄漫与你说...”  “啊。”她眸中流过细碎冷光,漫不经心道:“剑丢了。”  “丢了?!”他从椅上瞬间弹起,拧着那道好看的眉,惊得面皮苍白。白龄绥邪邪一笑,“有什么办法,丢了。你若不信便叫这里的郎中为我诊脉,经脉俱焚,就该知道我受了多重的刑。”  他坚定道:“我与你一起去找。”  她的嘴角轻蔑地一撇,细巧的眼危险地眯起,“我将那里都翻个底朝天了,你来有何用。”  药草的苦香从隔壁蔓延而来,她嗅着这人间独有的气息,心中忽然释出几分安宁。  “白龄绥,是我糊涂了,几日不见倒忘了先问你那日的去向,当时是我一时疏忽......没能保护好你。”精致苍白的少年忽然露出温柔神色,将一身棱角磨得圆润,对她笑得安然如水。白龄绥惊讶于他放下这话题的速度,微一怔神,方道:“啊,我被一个老鸨拐到了青楼。你选的那后巷恰好就是青楼的后街,还得怪我时运不济。”  他皱起眉,立即追问:“你没事吧?你、你没...”  “没事,我被买下捆给陈秭镇了,那天他还笑得直不起腰。”她看他满面愧疚,便多加了一句安慰,“他并未折磨我,毕竟还得留着我带他到有狐找死。”淡淡撇开视线,她的心头浮起灰蒙蒙的记忆,那天的挫败感真是一生的污点。  他清朗的声夹着稀疏笑意,似风拂秀竹,“没事就好,我后来总是想起你,我有种直觉,你不会有事,好在还算准。”  这双小鹿般温润的眼叫人移不开视线,可自她认识他以来它们就被仇恨烧得烟熏火燎。她唇角飘来笑影,这种班荆道故的攀谈还能为时多久呢?面前人如此聪颖,莫名其妙地开始与她扯旧事,只能说明他看穿了她的把戏,胸有成竹地给她一点得意的时间。  果然,他笑道:“我真是喜欢你们姐弟两个,在妖怪的巢穴长大还留得住善心,一个用迷药,一个编故事,生怕我前去送死。”  她目似鹰隼,犀利地盯着他逸然的笑,“说了找不到就是找不到,什么编故事,你以为我有那么好心,你死活关我何事?”  那抹逸然果不长久,他又换上了喷火的眼神,言之凿凿:“好啊,那就随我再去一趟静水,我亲自给你翻出来。静水若是没有我便爬遍芒山,掘地三尺也会找到。”  “找什么找,无非一死罢了。你敢以命要挟我?何时觉得你对我如此重要了?”长眸诡魅地攒出一丝笑,她散漫道。  “我倒想通了,醒来时只急着往芒山冲,蠢得忘了其实我可以等到腿伤痊愈后再去,既然受伤了就没办法了,养好了再去呗。”他冲着她大咧咧地笑,有种不失俊秀的痞气。  白龄绥无奈地一摊手,“陈少爷,我如何才能拦住你找死啊?”  他无比可恶地一笑,“剑在你手里没错吧?那妖怪...有狐,他不是要复活素凉姐姐吗?素凉姐姐是他同胞...他肯定会复活她,你盗剑也...”  “复活又如何?”她厉声喝断,“你知道她活着不就好了,何必非要钻进芒山见她一面!”  “你也知道那是一面。”他眸中火焰瞬熄,满目萧然,“只有一面啊,我只想再见她一面,一面都不行?我再也不想流离人世继续抱憾独行。”  她飞扬眼眸凌厉如冰砾,恨不能将他生生砸醒,“一面都没有。你当他是菩萨,还得遂你心愿吗?!你到底知不知道他是谁?!你去找个最孤陋寡闻的道士问问他可曾听说过有狐,问问他敢不敢进芒山!就算你不要命非要死在芒山,你根本什么都见不到,左不过就是凄惨地死在猎人冢!你这条小命,只够留着在这里威胁我!”  她擅长伪装,习惯与各色人说各种鬼话,许久未曾与人掏出肺肠说这样素面朝天的真话,竟还有些不适。半晌,她无力地望着对面黯淡下去的面色,气势瞬间流失——  “为什么,你非要去死不可?”  秋日黄昏总是比其余三季都更招白龄绥的喜欢,她隐隐觉出哪里不同,仿佛秋天与黄昏就是格外契合,艳烈的寂寥流淌了一天一地才是秋的味道。风卷残叶,草木枯黄,夕阳时而完整时而碎裂。干冷的空气灌满心肺,是凄凉,也是舒爽。  落日温柔地凝视他们,投下因事不关己而舍得悲悯的目光。  “白龄绥。”陈拂归颓然笑起,苍白的笑纹仿佛镜中裂痕。一身暴戾已荡尽,只剩一个高挑苍白又惹人心疼的少年被打回原形。他自责般的苦笑令白龄绥揪心,“是我没用,她给了我第二条命,我却从不爱惜。可我再也受不了了,这样的日子就像催命一样...九年,若不是为了复活,真不知能不能撑到第九年.....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即使我越来越擅长冲淡失去她的痛苦,可还是不对,还是...习惯不了。如果没有了她,我就没了人间。”  她怅然阖眸,仿佛闭着眼就能隔绝这些缓缓渗血的字句。  他清朗的声线却仍旧不放过她,“这是最好的结局,让我见她一面。死又何妨?死在离她最近的地方...也像回到了九年前。就算这次你勉强拦下了我,日后我明知她又原原本本地回来了,我怎会压抑冲动不来见她?芒山就在这,每天都散着毒气的诱惑向我招手...她就在这里!我的方向便就剩下了一个!”  他红了眼眶,强忍着眼底泛起的泪花,额头青筋微突,年轻俊秀的面庞激动得涨红。她脸色彻底苍白如蜡。  强烈的疲倦如劲起的秋风,最凄凉的呜咽声,在她耳畔抽打。  “疯子...”  就是这样,她认识的人一个一个都难逃一死。好不容易这次有一个不用被她害死,还非要主动献命。  他的笑容有纯净的稚气,干净得像一条太阳晒过的河水。  “带我见她,好吗?”  *************************   两日前,静水村口。  白龄绥默然望着地上这位气若游丝的将军,估计静水一夜便能要了他命。可她终是将他扔进村中,掉臂不顾。  肩上传来轻柔的触感,似一片雪落,指尖凝着纤细的微凉。她知道是谁,笑眼回望,迎上一双清逸如流云的眉眼。雪色长发垂落如柳,身着利落清爽的浅白短袍,他有两片与女子一般秀气的唇和微尖的下颌,清癯的面颊浅浅凹出两侧阴影,经年不褪的笑像不知凋谢的绢花,总是温润地弯在唇角。乍一看去,像极了不知人间疾苦的风流公子,清新俊逸,风华月貌,还意外地带些书生气。  这双眼稍稍脱离了狐狸诡魅,反似河川柔然,从不给人阴谋算计之感。他是狐族长老之一,白,同是千年白狐,略年长于薄素凉。  若只择一字形容白,她会挑“宁”,飘逸宁人,宁静致远。  他浅笑相望,声清似水,“这次去的时日不短。”  “所以他才不悦啊。”她扯下衣襟,指了指锁骨上的齿痕,还没心没肺地一笑:“狐咒真疼。”  “他近日心情尚可。”白狐的目光蕴了一抹心疼,娓娓道:“前些日子将结界烧熔了一处缺口,引来一场恶战,那些神仙已用上了降魔曲重新编织结界,可是降魔曲啊,上古降魔之器,可见有狐已具成魔之相。”  她却不在意他成不成魔,反正妖魔鬼怪在她听起来都是一个意思,付之一哂,“他依旧不让你们参战?”  “照旧。”  “以一己之力对抗千百仙族,高下早已分明。”她与他并肩而走,秋风习习,身旁欢实地跑过小狐狸,见了他们立即恭敬地垂下头来,默默绕开好大的圈子。她看着那些斑斓的小狐狸,知道那份恭敬都是给白的,他们眼角淡淡的鄙夷才是留给她的。话音微顿,她继续言道:“所以只能苦了我替他触碰结界外的尘世,若早能集结整个有狐之力,或许我早就没用了。”  这话,她也只敢与白说而已。  白闻言而笑,眸中落了一片秋水微凉,柔声嘱咐道:“有狐要见你,我猜他漏了件事。”  白龄绥立刻停步,面色一僵,“你还是坚持把噩耗放在最后说啊,这习惯倒是好。”  他随即轻眯起眼,纤长的睫流淌着细碎秋光。  ************************  “主上。”  那通体乌黑深如危渊,看久了恐怕都会被吸进去。于是她的目光果断而沉静地离开他的身体。  他恢复成狐狸之身,凌厉的一双眼瞳探来,冷如秋雨的话里依旧听得出浓重的鼻音——  “捉一凡人回来。”  “...谁?”  “素凉花主。”  她猛地一惊,抬起头来与他尴尬对视了半晌才如梦初醒地追问了一句,“陈...陈拂归?”  他没有回答,即是肯定。那一瞬间功败垂成的恼怒如狠狠掴在她脸上的一掌,泛起火辣辣的疼和羞辱。本以为他能逃过一劫,只怪她又忘了面前这老妖怪做事从不留任何余地。他没有多一分的耐心等她领命告退,见她似是心事重重,他的瞳孔阴森地一转,她心惊肉跳,却依旧顿口不言,竟就这样杵在原地与他面面相觑。  有狐却觉有趣,这次归后她仿佛又与之前大不相同。说不明是哪里,只是越来越在他意料之外。  坦白而言他并不稀罕懦弱的奴隶。除了俯仰唯唯的顺从,他欣赏任何生灵给他出乎意料的判断,比如面前分明心惊胆战,却依旧不作奴颜媚骨的女子。  “他...我知道了。”  原本的侥幸被轻描淡写地击碎,她不知该作何言,只是突然的无力感如涨潮的海水层层漫上,从头到脚,将她温柔地包裹、缚紧。  “那朵花...”她轻叹一声,还是咬牙问道:“是复活薄素凉的关键?”  有狐字字浸满浓稠如汁的寒意,“狐族恩泽,不赐凡人。”  白龄绥了然,他要那妖花为了狐族颜面,也为了增加复活薄素凉的筹码。可到底不过颜面与筹码罢了,那人若失去了素凉便是直接命丧黄泉。  黑影一瞬即散,一句冰冷盘旋在头顶,“近日不会见你。”  她也知道他是为了筹备薄素凉的重生秘术,可关于复活她的原因她却百思不得其解。两日后,白又与她见过一次,却依旧不肯为她解谜,还终于流露出狐狸熟练的狡黠之态,“机密。”  “不能告诉我吗?”她微微一笑,一针见血道:“事关他的软肋?”  白的目光轻盈地落满了欣赏,金声玉振,暗藏笑意,“你的聪明可真是从不让我失望。”  “头一次听说他也有软肋啊。”她难抑莫名的喜悦,眸光晶亮,“不说就算了,想也不是什么好事。那素凉花呢?薄素凉的复活与她的灵花关系大吗?”  “并非要害之物,那花已找到了宿主,与她的关联越发浅了。”  “可狐族颜面重于一切。”她凉凉一笑,露出不很友善的嘲讽,“我该走了。他倒是会使唤我,让我在茫茫人海里捞个人。”  “捞?你明知他在哪里。”白抬眸,清风般疏朗的笑,笑得她不寒而栗。她对此翻个白眼,“算这些事不费法力么?省着用吧你。”  他声音依旧温柔,只多了一分不动声色的警告,“既然我知道,就说明他也知道。别做傻事,有狐的话,你半个字都不要违抗。”  “我何时违抗过呢,龄漫的命还攥在他手里。”她看了眼天色,不能再耽搁了,清冷的眼神蕴了一抹欲说还休,却只同他讲了最后一句——  “可最近我总有预感,这样的日子快结束了,毕竟我不信世上有任何一种结界能困他一世。”  她啃着野果,在一轮硕大的血色夕阳里下山,特地查看一眼山脚下生死未卜的陈秭镇,本是来给他收尸的,却意外发现他还活着,只是整个人如同血人一般。看来之前塞在他身上的霖婴果然奏效,好歹能防住夜晚杀作一团的狐妖,勉强可以自保。  面容沧桑,眼神枯涸,仿佛一朝苍老,尽情地释放着一个绝望者的气息。胡茬放肆地爬满下颚,泥土血渍蹭了满脸,看起来狼狈邋遢,却也有种杀戮后改头换面的血性。  时隔多年,终于被迫得知了真相,依有狐恶毒溪刻的性子不可能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一定要字字见血,句句凌迟,说到他恨不能当场自尽才罢休。  从前他只当过去是一场噩梦,从今往后,日日都是噩梦。  暮光将脸颊染得微红,她逆光站在风中对他说:“还活着就跟我走。”  “...可最后...都是真的...”这几日来第一次开口,他声音嘶哑如夜枭,嘴唇皮肉撕开,碎樱般点着几处血痂。  白龄绥却听得懂他这句莫名其妙的感言。最后都是真的,那场惊心动魄的天阑峰浩劫不是假的,那么多因她而流的血不是假的,的的确确都是薄素凉造的孽。  “最后都是真的,你没做错。”她的安慰总有些漫不经心,“为国为己,降妖除魔,没有更好的选择。”  “她又...为何要承认?当年...”  ...... ......  “那又为何瞒我说你不知道是谁所做?既然不是你,是你的哪位同胞?”  她微微扬起下颚,用一种接近怜悯的目光淡漠打量着他,“说了又如何?你一介凡人还想报仇不成?”   ...... ......   她慵懒地抬起眼皮,一边的唇角斜斜扯出个诡异阴冷的弧度。  “你猜得没错,是我,我杀了他们,黎丘城中但凡是死人皆是我的手笔。就像我当年杀的那两个人,他们从无害我之意,我只是...渴了。”  “我是妖,伤人是天性。”那张精致而清冷的童颜在风中苍白如纸,声音有些远,像是要离他而去了,“你真蠢,哪有为什么。”  ...... ......   她在说谎时,眼神是有一丝不同往常的空洞,仿佛直接看穿了他们的结局,决绝而凄厉。在问出白龄绥那问题的一刹那他便了然,所谓的认罪也只是对他最后的保护,她希望他将这账记在她头上,而不是那个他招惹不起的元凶。  白龄绥没闲工夫与他追忆往昔,便硬生生打断了他痛心断肠的回忆,“陈秭镇,从一开始我要的也只是剑,不为已甚。你带上霖婴回到黎丘,此后你顽疾便除,爱活多少年都随你,我说能医好你也不算食言。记得,只要你能做到对这里的事只字不提,我就能留你一命。”  “...为何...要那把...剑。”他意识有些涣散。  白龄绥合眼,面色宁静,短短数秒后缓而睁开,耐心用尽,到此为止。  “想知道?”她一扬下颌,“看那里。”  陈秭镇僵硬地向后看去,白龄绥直接抄起地上一颗浑圆的石头砸在他的后脑,她瞄了那颗石头许久,终究忍不住这个荼毒伤者的动作。  十一年了,还是第一次违逆他的命令,偏偏是为了这个屡屡折磨她的凡人。她一边拖着他艰难前行一边再三思考是否值得。好巧不巧,第二个任务的主角又与她迎面相向,敛着肃容,满脸写着“鱼死网破”四个血红大字,白龄绥嫌恶地翻了个白眼,拦下了他。  她确实想让他们活下去,即使她厌弃人世,可总是活下去才有资格厌弃。可结果,还是不如她所想。  他还是随她回到了有狐,一步一步,都是一个年轻生命清晰的倒数。  ...... ......   “如果没了她,我就没了人间。”  “她就在这里!我的方向便就剩下了一个!”  ...... ......   不得不承认,他说这话时飞扬的神采、笃定的语气确然美好,只为了无法相认的一面竟至于此,白龄绥不知道陈秭镇能否做到,或许应该在砸晕他之前问上一句。  那天路上,她没有再与陈拂归说一句话,只是冷漠而疲倦地走着,冷眼旁观一直面露喜色的他。依照有狐近日不会见她的吩咐,陈拂归由白接管,将他随便囚在一个洞穴中。她瞟了一眼他的脸,深深浅浅的光线浮动在那张苍白消瘦的面庞,宁静餍足的神色被勾勒得温柔如水,真不像那个前些时日与她为了逃婚而粗声争吵的人。  “果然起死回生是上乘法术,连准备都要费些时日。”  白低眉一笑,“本来这法术就不适用于邪灵,他硬是要违逆天道,所以要小小费些功夫。”  “起风了。”她把头发别在耳后,露出小巧的耳朵,那缕发瞬间又被风拂到眼前,在脸上扫来荡去。  “该加件衣了,变一件给我吧。”她笑眯眯地伸出右手,本来在将军府和青楼里都私藏了好些新衣,可惜一件都没带出来。  白依言照做,一根纯白绒毛刹那间幻化成一件月白色的披风。“啊,还有龄漫的。”她又摊开左手,向他挑眉。  “我若是你,就不会想着给弟弟添衣,而是想如何为他续命。”  “你知道了。”  那笑容却不意外,淡淡的没曾变过弧度。   他不赞同地轻轻摆首,“你明知故犯。”  “那人...受不起那样的极刑。”  白的脸上终于浮现罕见的薄怒,冷声斥责道:“白龄绥,你难道每去趟人间都长些善心回来?他受不受得起与你何干?!难道你又受得起?白龄漫受得起?”  “还是说,你将这故事从头至尾拼上了,知道自己在其中的作用了,才心慌难安?”他目中升起仄仄寒光,如刀锋割过她的耳廓。  风还是秋的味道,凉凉的透过肌理,渗入鼻息,混着芒山特有的雾霭,清冽微腥。她撩着碍事的发,诡异的狐目生出一寸寸冷意,并非针对白,而是她终于想起了一段不太愉悦的往事。  “不论你是同情心泛滥还是想借此赎罪都很愚蠢。感情用事的恶果你得好好尝尝,才能不再为此所累。再说,当年你也只是替他传令雪狐诛灭陈氏一门,你大可将这账归在有狐头上,再不济也是雪狐的罪孽,你的手,迄今为止都是干净的,那些血一滴都没有溅到你的身上,不是么?无论是静水,狐骨碎片宿主,还是有狐的其他命令,下手的都不是你自己。”  她冷静地听完,并未因被他狠戳痛处而歇斯底里。可寒烟冷雾般的一对长眸,终于在干燥清冷的秋风中狠狠散尽了。薄唇勾三分笑,是真心实意,只不过短如电光朝露。  她将披风飒飒抖开,覆于双肩,才感到稀薄的暖意。  “所以说你们只是动物。”她回望他所在的洞口,眸色一深,“人间的账,不是这样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