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听脚步就能明白……但还是令人失望。”
他从外衣的口袋里掏出烟盒,成怀秀这时看清,在这件外套的胸口处绣着“JW”两个首字母。聂安清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叼住指甲弹起的香烟,脸上笑容浮现。
“阿耀给我绣的,好看么?要是谁有他在还成不了事,那可真是废物到家了。他要是个女人,绝对是万里挑一的贤内助。”他扬起一侧的嘴角,火机“嚓”地打出火花,“嗯,他可是相当能干呢,要是还能干就更好。”
“离陈耀远一点。”成怀秀站定说道。
聂安清往防护栏上一倚,手肘架在下部分的窗台上,双腿在身前交叉。夜色迷蒙,烟雾缭绕,呛得人眼睛生疼。成怀秀将手插进兜里,翻了翻左右口袋,用左手掏出并戴上口罩。
“你管他叫‘陈耀’?真有意思。”聂安清缓缓呼出一口气,“你连他讨厌自己的姓氏都不知道。要离远的人是你,你对他了解得太少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认识他三年了,他最亲近的人就是我。”
“那又怎样,我五年前就见过他了!”成怀秀反驳道,“再往前推,他十六年前就见过我爸,他跟我家是世交!”
“你不觉得这话很可笑么?”聂安清弹了弹烟灰,“把他当成你们家祖传下来的东西,你们两父子还真有共享精神呢。”
“第一,他是人不是物品。第二,我每年都拿三好学生,私生活混乱的人可没资格说这种话。”成怀秀一边竖手指一边说道。
“呵。”聂安清冷笑一声,提起了兴致,将只燃了开头的烟往窗台上一摁,“我问你,他最喜欢的动物是什么?”
“他喜欢毛茸茸的……不用他养的……互补的所以是力量型……最强的……”成怀秀推测道,“北极熊。”
“哈哈!”聂安清拍了窗台一把,“笨蛋,他最喜欢的是植物!我再问你,他最喜欢的天气是什么?”
聂安清故意做出了擦眼泪的姿势,成怀秀有些恼怒。
“一看你就不知道。告诉你吧,是雷暴。”他拖着长音笑了好几声,“最后一次机会,他的理想是什么?”
“……世界和平,社会安定,儿童不需要被迫长大。”成怀秀说,这是他唯一知道正确答案的问题了。然而很快,聂安清再次用放肆的嘲笑否定了他。
“他想摧毁一切他看不顺眼的东西,仅此而已。”他说。
“他不是这样的人!”成怀秀喊道。
“哦?你凭什么这么说?凭你脖子上的伤疤么?”
此话一出,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成怀秀像是被困在水泥里一样,他呆若木鸡,直击内心的恐惧貌似让他的精神产生了动摇。聂安清迈了一步走近,“嚓”地将他的拉链拽到了底。
成怀秀直视前方。耳边是灼人的温度,辛辣的香味,被冰冷的眼镜架戳到的痛楚,以及毒蛇吐信子时常有的那种气息。
“你都对他做了什么?真过分。别以为那是意外,小鬼,他可是认真地想把你绞死呢。”耳语之后,聂安清昂起头,拍了拍成怀秀的肩膀。
他放松地转过头,陶醉地半眯着眼,抬起手。他的指腹在嘴唇上打转,然后向下划去。指尖拨开薄薄的一层布料,聂安清的领子就这样被拉了下来,他白皙、健康、毫无痕迹的脖子展现在了成怀秀面前。
“想加入游戏么?不好意思,就凭你还不够格。”聂安清笑道,“你知道的,那个小东西最擅长撒谎。”
“……轮到我问你问题了。”
“你说什么?”聂安清有些疑惑。
“轮到我问你问题了!”成怀秀用力拽了一下他的刘海,“你说你了解他,很好,要是我提出的问题你都能答对,那我不会再质疑你了。”
“要是你答错……哪怕只答错一道……只要有任何一道答不出来,你都别想再接近陈耀!”成怀秀郑重其事地威胁道,“我会找到你聚众作乐的证据,你等着,管制、拘役……我会让你坐上五年牢!”
“天哪……我都要觉得你天真到有点可爱了。有人说过你的眼神很凶恶么?嗯……我倒是觉得别有一番风味呢。”聂安清眯起眼,齿间衔的烟卷上下翘了翘,毫不在意地敞开手,“问。尽管问。随便问。”
闻言,成怀秀自信地笑了。
“第一,安妮的小企鹅被摆成了面朝哪个方向?第二,安妮家的《米瑟莉》总共有几本?第三,安妮和保罗吃烛光晚餐时,她的烘肉卷的配方是什么?”他说,从中指开始依次竖起手指。
没有认真看电影的人是回答不出这些问题的。而在那没放完电影的放映途中,聂安清几乎一直在和陈耀说话。
“就这样而已么?”聂安清吐了个烟圈,“第一个答案,小企鹅被安妮和保罗轮流摆过。先朝南,后朝北,在电影没拍的地方又被摆回了南方。给你个温馨提示,小鬼,破解套路的方法就是把细节交代清楚。”
“第二个。”
“第二个答案,《米瑟莉》系列总共八本,如果算上安妮新买的就有九本。至于房间里,跟照片一同供起来的总共十七本。保罗被逼新写的也算一本。简单相加会不会做?要不要我再说说颜色?”
“不,没必要。”成怀秀目光如炬,“你的第三个答案呢?”
“呵,这真是最简单的一个了。新鲜番茄,牛肉糜,猪肉罐头。”聂安清耸了耸肩,“看吧,我全都答对了。”
“哈哈!可是你输了!”成怀秀大笑起来,将线帽子往聂安清身上丢去。后者伸手接住,但表情暴露了他的不解。
“记忆力这么好的人,怎么可能三番两次忘东西呢!我就知道,陈耀根本就不想见到你,这都是你为了制造来这里的机会所耍的花招!你真的以为我有那么幼稚吗?你真的犯了大错了!”
“吼。”聂安清双手抱胸,“那又怎样?”
“笨蛋,你还没意识到吗?”成怀秀捂着肚子,这次轮到他擦眼泪了,“安妮食谱的那个问题,烛光晚餐?烘肉卷?刚才的剧情根本就还没演到!”
面前的少年尽情地展示着胜利的笑容,而聂安清的脸上只有不易察觉的讶异与冷漠。
“对,我之前确实看过这部片子。”他心平气和地说,“阿耀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让他教训我,这就是你的打算?天真,我们俩彼此彼此,他凭什么听你的话?”
“谁说他要听我的话了?孰真孰假,当然要他自己判断才好。”
成怀秀字正腔圆地说。话音一落,他就举起了右手。
玫瑰金色的小翻盖机屏幕上正亮着光。屏幕底端一颗红色的圆点格外显眼,一条绿色的声纹在它上方显现,随着成怀秀的声音不断波动。
“你知道吗,尽管我的运动裤口袋比较大,但要在里面翻开手机还是挺明显的。如果你没有凑过来在我面前卖弄风骚,要套你的话对我来说会困难不少。”成怀秀摇摇手机,“哦,还有,不客气。我可不计较我的那一份被陈耀听到。”
听到这里,聂安清信服地摇了摇头,鼓了几声零零落落的掌。“成怀秀,你确实脑子很灵光。”他说。成怀秀撇过头去,不想让聂安清看见他因压抑笑意而抽搐的脸。
“我问你,陈耀说过他爱你吗?”
成怀秀整个人都僵住了。见到他这副惊愕的样子,聂安清“噗”地笑出了声。
“那你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嘛?”他也放声大笑,“哎,我说,我看阿耀好像挺喜欢你的。”
“……哦,哦。”成怀秀结结巴巴地应道,他感觉自己此刻的脸一定很红,“但我不想听你说这种话。”
“既然如此,就算我勉为其难地收了你,我看他也不会有多少意见吧?”
“……什么?”
“唔,仔细一看,其实你也挺可爱的嘛。那双眼睛不凶人的时候,水汪汪,亮晶晶……像湖水中映出的月亮。之前一直被外套遮住了……你身材蛮不错,胸肌蛮发达的嘛。哎,你不热吗?”
“你,你在说什……变,变态!你不要过来啊!”成怀秀打了个寒战,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拉链拉到顶,双手飞速交叉挡在胸前。但聂安清完全没打算停下靠近的步伐。
“我看你是完全不懂哦?”他邪笑着舔了舔嘴唇,热辣辣的视线对准了成怀秀的身后,“你不懂,让大哥哥来教你嘛。来嘛,跟我走,我车里有些——哎!哎哎!哎!”
“不要碰我啊!!!”
成怀秀条件反射地抓住聂安清的手腕,他上一秒还在尖叫,下一秒就凭着习惯把聂安清的手臂拽脱了臼。后者的胳膊旋出了诡异的角度,要断不断地连在肩膀上,在身侧了无生气地晃荡。成怀秀又吓了一跳,急忙抽回了手。
“嘶,真烈,下手怎么没轻没重的。还是阿耀比较温柔。”聂安清小声念叨着,断断续续抽了几口气。
他用没受伤的手掏出手帕来,兜在受伤手的手腕上。先是一牵,再一拉,且听“咯”的一声响,聂安清已经能像使王八拳那样抡膀子了。其胳膊复位的速度极快,成怀秀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鬼,我不怪你拽掉我胳膊,你也别把录音给阿耀听了,这次的事就算没发生过。反正他也闻不出来。他要是非问你这么长时间干什么去了,你就说在垃圾桶边捡烟头吸了。”
成怀秀当然不可能如实转述。他跑到天台上,盯着聂安清的车从小区门口开走,这才安心回到了三楼。他一开门就拎起了书包。陈耀还以为他要走。
“今天不学习……啊,我也不好这么说,以后补上,好吗?冰箱里还有一点草莓,吃完再走……如果你不想再待在这了,那也……”
“给。”成怀秀掏出了一只萝卜。言多必失,他不想说太多话,以免内心的起伏从言语中流露。
“啊,这是!”陈耀双手接过这只青皮的小圆萝卜,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在手中,仿佛那是一个刚出世的婴儿,“这是心里美萝卜!我今天逛菜场的时候才见到,可是阿清一直拉着我走,我都没机会去看上一眼……”
“种萝卜的内里是玫红色的,生吃起来又脆又甜,微微辣,南方很少见的!”他兴高采烈地说道,脸颊也泛出了同样甜蜜的颜色,“小怀秀,为什么……”
“我去了市场。”成怀秀低着头说,声音很轻很轻,“我想你会在那里的。”
“你猜对了!你做得很好,你的推理能力越发精进了。”陈耀愉快地说道,他步履轻盈地走进厨房,像一只心情愉悦的小鸟,“谢谢你,我真的太开心了。”
清澈的嗓音携带着快乐的因子,感染了成怀秀的每一个细胞。他舒了口气,感觉一切都回到了正轨上。厨房里传来水声,成怀秀走向餐桌旁自己的位置,意识到他绒垫子上的反光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的视线越过自己眼前桌面上的油渍,越过盘子里的小刀和水果,一直上移到陈耀的背影和厨房的水槽。他的家教从水槽里捡出洗完的碗,放到墙上挂着的碗架上。然后打开水龙头,细细地搓洗萝卜。
成怀秀的视线没有跟着陈耀的动作转移。他盯着那只有水珠划过的碗的边缘,仿青花瓷样式,一圈蓝色的条纹。
那是他的碗。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萝卜了,自从我离开家以后……也许市场有卖,但我一直没空去找。谢谢你,不过以后提前跟我说一声好吗?我知道你能照顾好自己,但不免还是要担心的。”
担心?
“我一定要拍张照。”陈耀拿着萝卜从厨房里走出来,在地上的一堆杂物里翻找手机。为了方便,他随手将发尾拢在了一起。
“……你的脖子。”
“这个,这个是……这个不好,你不要学,也千万不要对你的朋友们这么做啊。”陈耀,“大人才会做这种事,嗯……不过我们只是在玩闹,别记在心上。”
玩闹?
“你讨厌聂安清吗?”
“哈哈,如果要给我讨厌的人排名,他可以排进前五。”陈耀转身,“为什么这么问呢?”
成怀秀沉默了,他向身前伸出手,示意陈耀来握。后者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放下手中的东西,握住了他的手。
体温正常。
果然,说什么讨厌,不过又是在撒谎。骗子。大骗子。
成怀秀一动不动地坐着,他感觉自己的整幅内脏都在下沉,每一寸皮肤都因窒息而感到麻木。有什么资格愤怒呢?成怀秀揶揄自己。正如聂安清提及的那样,眼前这个跟谁都划不清界限的烂好人从未给过他任何承诺——
等一下,等等!他……好像说过?
“我的眼里只有你而已。”
是的,他的确说过。在自己因为他送伞而发烧住院,在病床上,他哭泣着握着自己的手说过……
“那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不,不对。这样的想法是错误的。
他是如此完美。
他的声音鼓舞自己,他的双手照料自己,他的肩膀给予自己依靠……那双眼睛才是叛徒。是它们让他违背了诺言,而不是他在撒谎。
因为他是如此完美。
就算自己闯出了那么多乱子,平添了那么多麻烦,也没有一次呵斥,一次打骂。他一直都很疼爱自己,一直在纵容自己。
所以这一次,他也一定会为了自己保守秘密吧。
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好。
成怀秀缓缓起身,他的手伸向了那只水果刀。“陈耀,陈耀。”他背过手去,一步步靠近,以他所能发出的最温柔的语调轻声呼唤着。
陈耀放下萝卜,他回头注视着成怀秀的眼睛,瞳孔微微放大。
“不管是什么样的语言,只要是你感兴趣的,我都会去学。学不懂我就一个字一个字翻译,一个字一个字查。查不了我就努力工作,给你找最好的翻译,配最好的编辑。”
他越走近,声音越发颤抖。手心渗出了冷汗,连刀柄都快握不住了。
“我知道你有多在乎我,啊……我真的非常感谢你,真的,真的。我会负起责任的,我会照料你的一切生活起居,会像你对我一样……不,会比你对我还要好。”
没事的,很快的,贴着眼眶的边缘。插进去,扭一扭,剜出来。他会处理得很迅速,所以疼痛很快就会消散的。
“不管你想看什么书,我都会读给你听的……所以,所以……”
别跟他走。不要离开我。
泪水虚化了视野。在成怀秀能抬起手前,他已经看不清东西了。在他的眼中,所有的事物都如同透过凹凸不平的玻璃所见的那般模糊。他也听不见声音,因为心跳声如痛潮水,正此起彼伏地冲击着他的耳鼓。
他唯一能感知的就是温度。
在他的鼻尖上,细细碎碎的呼吸,蜻蜓点水一般的,浅浅的接触。他慢慢地闭上眼睛,在想起抬头的时候,那点炙热的体温迅速飘走了。
“我……”那家伙的嗓音变得有些喑哑了,“从来,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么动听的话。”
“啪”,是刀子落地的声响。
成怀秀彻底清醒了。他不顾一切地推开陈耀,抓起丢在地上的包,踏进鞋子,转身向门口跑去。
“等等,小怀秀——好痛!”
成怀秀把包抱在胸前,他急促地呼吸着,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和重逢那天一样,他再一次扇开了陈耀的手。
“对,对不起!对不起!”他一个劲地抹着眼泪,“我有哪里出问题了……我好害怕,别追过来,别来找我!”
“告诉我好吗?我不想让你一个人——”
“我说了不要了!不要靠近我!”他哭着喊道,“我没事,我会吹哨子,没公交车我就打车,我会把车牌号拍下来的……我还会给你发短信,上车前发一条,到小区发一条,到家了再发一条的!”
“可是……”
“不要!如果你主动找我,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成怀秀缩在门口,抱住膝盖哭泣着。陈耀握住自己发痛的手,他想要靠近,却只能远远地看着。“我知道了。”最后他说,“我会等你,等你来联系我。”
“……谢谢你。”
漆黑的夜里,海浪经久不息地拍打着堤岸,远方的居民区里只有寥寥数户亮着灯。近一段时间里,这是成怀秀第一次独自走上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