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尧大生醉后醒来，拾掇好自己后就去了将军的帐里。　　　　“将军起了吗？”他问守帐的小将。　　　　小将身子绷直，郑重道：“禀告统领，将军已经出去了。”　　　　“出去了？去哪了？”尧大生问。　　　　“将军去了城里，说是要买些衣用，让我们不用跟着。”　　　　“衣用？”尧大生食指微弯抵着唇下。　　　　“统领找将军有要事吗？”　　　　“没什么。我也去一趟城里。”尧大生说完就走了。　　　　所谓城里，是指有商铺的街面上。　　　　金戎虽被攻下，可商户们的铺子还是照样开，对于不利不起早的商人来说，战争时候的灾难钱是最好赚的。　　　　所以苏海青一眼望去，商铺里几乎卖的都是米面粮食，且价格比之以往贵上几倍。　　　　好在西北军有朝廷拨款，所有的东西都在安定城买齐送来。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章晟颇有疑惑，苏姑娘想来逛街也不该来金戎的街，这里如今可没有什么小玩意儿可买。　　　　苏海青挑了挑眉，“带你来尝尝北夷的奶酒和肉！”　　　　敢情是要带他来吃喝的。　　　　“我身上可没有什么银子，若是将军请客，那就恭敬不如从命。”章晟掏了掏腰间的兜，两手空空表示很穷。　　　　苏海青拍拍小胸脯，拉过他的手：“走，将军请你吃一顿！”　　　　“多谢将军。”　　　　“嘿嘿。”　　　　这里的饭馆食铺与大章的相差无几，很快地，一盘牛肉，一囊奶酒被拿了上来。　　　　章晟蹙了蹙眉，用流利的北夷话问店小二：“有碗吗？”　　　　小二愣着点了点头。　　　　返身去拿。心里却疑惑，这人到底是北夷人还是大章人？　　　　他却忘了，现在的金戎城也属于大章了。　　　　“安和，奶酒带些甜，你少喝点，小心贪嘴又积食！”苏海青嘲笑似的瞥他一眼。　　　　“……”被提起幼时糗事的太子爷很淡定，“若不是你那时非要喂我，我也不会吃太多。”　　　　“竟然还怪我了么？”苏海青撅了撅嘴，撕下一块牛肉放进他碗里，“喏，吃吧，放心，我净了手的！”　　　　章晟叹息，“谁也没嫌弃你。入乡随俗，我自然是懂的。”他也就这碗大快朵颐起来。　　　　荤食难咽，他素来也不太喜欢。　　　　可见面前男儿装的姑娘吃得高兴，自己胃口也好了许多。　　　　“多吃些，你那么瘦。”　　　　“嗯。”　　　　“好吃吗？”苏海青埋头啃，时不时抬头瞅了一眼，怕眼前如玉的小公子跑了一般。　　　　公子文雅，只吃了几口，就停了筷。　　　　拿出兜里的手帕，给她擦了擦脸，“好吃，你吃。我饱了。”　　　　苏海青红了红脸，“你见谁吃东西不是吃的满嘴都是油腻，还拿帕子擦，我们现在都是男儿呢，要被人笑话的！”　　　　“我何时在意别人如何想？”收回帕子，章晟便认真地看着她吃。　　　　苏海青也垂下头来，边吃边想：她这么毫无顾忌地吃究竟好不好？　　　　可是她也忍不住。　　　　以前在西北时她过惯了苦日子，什么都吃。牛肉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所以来了军营之后也毫不顾忌地随大流吃得许多，吃相也不算好。　　　　章晟会嫌弃么？　　　　她再次悄悄地偷看一眼。　　　　谁料被那视线抓个正着。　　　　“慢些吃，不急。”章晟在对她笑。　　　　苏海青抿唇，嗯了一声。　　　　食不言寝不语，两人安安静静一个看一个吃，气氛正好。　　　　后来有人来了，见两人这般，连脸色都僵住。　　　　“将军……”　　　　苏海青闻声回头，见是兄弟，朝他招了招手：“大生，你也来这儿吃？”　　　　尧大生先是点头，又看向坐在苏海青对面的公子。　　　　“将军，这位是……”肤色白皙，眉目俊朗……身材修长却并不魁梧。北方养不出这样的人来。　　　　章晟含笑相待，似乎也想瞧瞧苏海青要如何解释。　　　　苏海青喝口奶酒咽下，轻描淡写道：“他啊……便是我与你说过的安和了，我的青梅竹马。”然后又看看大生，朝章晟说道：“这是尧大生，是刚提拔上来的龙骑营统领。”　　　　“原是尧统领，久闻大名。”章晟这番说的是大章话，端得是一副温文尔雅。　　尧大生瞧着他玉面公子的模样就难受，不知是自惭形秽还是嫉妒难耐，只嗯了声，也跟着豪迈地坐下。　　　　三人同坐，氛围便微微僵硬起来。　　　　刚开始章晟还朝尧大生提了几句话，不过尧大生却是一副冷淡模样，似不太愿意同他说话，只在一边出神。　　　　苏海青就是再过笨拙，此时也晓得有些异样。　　　　而章晟么？心有玲珑，起初尧大生刚来时他便晓得大概是如何的了。　　　　不过他就是作出一副好似什么都没看出来的模样，照旧与苏海青说说笑笑。　　　　见章晟无异，她也就放下心来继续吃。　　　　待到苏海青吃饱。　　　　“小青儿带我去骑马吧？”章晟单手撑着下巴，朝她笑。　　　　苏海青被他的笑震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他叫自己，小青儿？？　　　　苏海青别扭地红了脸。　　　　“安和你别这么叫我。”　　　　章晟挑眉：“许唐庄这么叫不许我这么叫吗？莫非我在小青儿心目中连个唐庄都比不上？”仿佛她若真是这样觉得的，那那双黑亮的瞳孔就会马上黯然下来。　　　　苏海青心想，听唐庄说时不觉有什么，听这人自己说……有些不一样。　　　　“唐庄就是个孩子，你怎么也同他比？”　　　　“他十四了。”章晟不满地瞥她一眼，“再者说，又不是你儿子，你如此在意他作甚？”　　　　苏海青抬手就捏住他的脸，“他就是我‘儿子’！”为那小子不知操了多少心。　　　　章晟有些洁癖，叫她油乎乎地手抹了一脸，当下脸色就不自然起来，“苏海青，你给我放手。”　　　　油腻腻的，激得他鸡皮疙瘩满身。　　　　苏海青嘿嘿笑着收回手：“可不要凶，小心我拿这肉在你脸上滚一圈！”　　　　章晟扶额，“不凶你不凶你，赶紧去洗洗手，我们走了。”　　　　“好！那你在此等等我！”说完，她转身叫小二带她去了后堂。　　　　桌上只剩章晟与尧大生。　　　　方才沉默着埋头吃的尧大生，此时也停了下来。　　　　他比章晟高一些，那眼神扫过，颇有些居高临下，“你就是她的那个青梅竹马？”　　　　章晟扬眉，没想到这位统领大人竟会主动来问。　　　　“嗯，是。”他尤其淡定，“昨夜我听小青儿说，尧统领关照她颇多，安和在此谢过。”　　很有诚意。　　　　但一口一个小青儿只让尧大生心头起火，“你晓得我对她什么心思？！”　　　　章晟温和笑，“如同尧统领一进来就对我报以冷厉目光是一样的。”　　　　“……”尧大生发现，无论他说什么，这个人总有法子四两拨千斤。　　　　“我会知道你是因为她醉时说她要嫁你。可她八岁就来了西北，你也一次未曾来看过，此时你怎又来，莫非你以为她会等你这么多年？不过是儿时情谊，安和公子与她都不该当真！”　　　　章晟听了这话倒是一愣。　　　　心里不由苦笑。　　　　究竟是谁等谁啊？　　　　不过海青远行西北，一来是为了她自己的远志，二来是要帮他打这片天下。他无话可说。　　　　见章晟不反驳，尧大生又道：“她不适合你！你知道她那双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你这么一个玉面公子，不是富贵人家养不出来的吧。你觉得你们能和谐相处吗？”　　　　“你瞧，她能和我一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尧大生看着两人的海碗，又指着章晟面前的精致小瓷碗道：“而你，只能用这样的碗吃饭。”　　　　他从小读书不多，但他晓得，这么说的话，这位安和公子一定懂得。　　　　章晟也的确懂。　　　　不过他只反驳了一句：“可她是公主，是大章的将军，你又是什么？”　　　　哪怕你同她上过战场，出生入死，那又如何？　　　　——你们的身份，天差地别。　　　　章晟一句话戳进尧大生心里。　　　　心里的自惭形秽与嫉妒在此刻化作怒火，他一拍桌，喝道：“等我成了将军，我就去同苏烈将军提亲，苏将军不是在乎门第之人！”　　　　章晟也冷下脸来。　　　　我耐着性子等了好几十年的人，你说要去提亲就去提亲了？而且依苏烈那厮的性子，也许真会将苏海青嫁给这个莽夫也未可知！　　　　“苏海青的亲事可不是苏烈就能做的了主的！她是大章唯一的异姓公主，除了我，谁也别想做的了这个主！”章晟站起身来，难得凝起气势，而那双温和笑着的眼里风云翻涌，冷眼看着，仿佛在他眼里，尧大生这莽夫就只是一具无关紧要的死尸。　　　　这莽夫说他没见过血？　　　　是啊，他杀人从不见血。　　　　谁要，谁敢抢他的东西，他的人，他一定让那人生不如死！　　　　“你……”被那样的眼神看着，尧大生本能地趋避危险，细不可见地朝后仰了仰身子。　　　　“你是否奇怪为何她的亲事只能我做主？”章晟又笑起来，“因为，我姓章啊。”　　　　他嘴角咧开的弧度那样大，像是被魔鬼附上身体，他对你笑，是因为你身前是悬崖。　　害怕吗，来，往这里走，敢多迈出一步，就让你粉身碎骨哦。　　　　见他似乎怕了，章晟又玩笑似的笑起来，“尧统领放心，我不会暗地里对你下手的。大章的战士，只能战死沙场或是凯旋而归。”　　　　直到章晟去了后院领着苏海青离开，尧大生的手还仍然止不住的颤抖。　　　　他不是怕了那个小子。　　　　只是因为，他说……他姓‘章’，他知道不是张，而是章。　　　　因为苏海青那日曾念过那个名。　　　　安和，章晟……　　　　呵。　　　　冠以国姓的十三少年，气势能如此逼人的，大抵就是宫里的那位吧。　　　　原来。　　　　原来……　　　　他从一开始就没得争么？　　　　哪怕他奋斗一生，见了章安和，他还是得跪下。　　　　而苏海青……　　　　尧大生目光停留在那笑着走出的‘少年’身上。　　　　北夷一役之后，我再见你，是不是也该跪下叫您一声娘娘？　　　　青梅竹马……哈？青梅竹马。　　　　尧大生双目赤红，一拳击碎了那张实木的桌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