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母怨(四)(1 / 1)黄泉客栈首页

午夜,客栈里一反常态,挤满了凑热闹的客人。    老黄一反常态,炖了一大锅炖肘子,人手一个香喷喷的肘子,边吃边看。    巧娘被围在中间,在众目睽睽下低着头,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围观的妖怪们目光汹汹望着她,愤怒化为食欲,用力啃着手里的胖肘子。    碧落坐在阿白身边,眼看着巧娘成为众矢之的,忽然又觉得似曾相识,中间的巧娘仿佛就是她自己,竟有些感同身受。她不忍看到这样难堪的画面,只能艰难的别开眼,搁在腿上的手忍不住揪紧了衣服。    身旁阿白仍是静静坐着,她却没有同往常一样从他身上找到力量,心中反而有莫名的失落,似乎料定他必是同旁的妖怪一样,不会怜惜巧娘。    阿白似有所觉,双唇微抿,不动声色看她一眼,便站起身,浑身散发出迫人的气势,凌厉的眼神,向四周扫视一圈。    妖怪们平日里就怕他,被这么凌厉的视线一看,都老实了不少。    “凡人魂魄向由冥府掌管,各位客官若想继续留下,便勿要妄议。”他声线一贯的冷,让众妖怪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纷纷只管啃肘子,不再随口唾骂指责。    碧落心里回了暖。黑白无常已经拿了纸笔出来,做好了开审的准备。    阿白伸手一挥,便撤去巧娘脖颈上的金环。趁众人视线都被吸引过去,他俯身到碧落耳边,悄声道:“我不会坐视不管。”    他没头没脑的话,仿佛在为自己解释,倒让碧落为自己方才的臆测不好意思起来。可他又为何会知道她心中所想?又为何要解释?    她没想通,巧娘便尖声道:“放我回去,我还要回去,回去报仇!”她一得自由,便不管不顾的要往外冲。    众妖怪都被这个会说话的女鬼吓得后退三步,窃窃私语起来。    “邪门儿了,到底是不是女鬼?怎么还会说话?”    “游荡一年了,还没有灰飞烟灭,怕不是搞了什么邪术吧?”    ……    黑白无常已经僵在原地,目瞪口呆瞪着巧娘。老黄脸上泄愤和幸灾乐祸的表情陡然消失。他猛的站起来,冲还在巧娘身边飘荡的小黄紧张的大吼:“儿子,快回来,别靠近她!”    小黄听到他爹喊,嘟起嘴懵懵懂懂的,但到底还是听话的回到老黄身边。老黄上上下下好好看了看儿子,确定他完好,才放下心来,转而母鸡护崽似的把他挡在身后。    “你要报何仇?又为何要杀害王俊飞等人?”黑无常趁着阿白重新抛出金环,箍住巧娘的手腕不让她乱跑时,迅速发问。    下了黄泉,成为众矢之的,她仍不放弃报仇,到底是什么样的仇,要她这样死不瞑目?    巧娘望着面前睁大眼睛等着她坦白的几十双眼睛,好像忽然找到了发泄的口子,灰暗不稳定的脸上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容:“你们,都尝到这些孩子的厉害了吧?”    众妖怪面面相觑,这几个孩子实在太调皮了,短短几天,几乎把大家捉弄了个遍,不是悄悄把盐和糖换了位置,就是欺负谁家的小娃娃,着实教大家头疼。    巧娘灰色的眼睛里浮上一层雾,碧落直觉那是她伤心的眼泪。    “可你们,却没有一个因此丧命,只有我的孩子,我的绍儿……”她的声音渐渐凄厉起来,“他那么孝顺那么聪明,却要被他们欺负,最后连伸冤的地方也没有!”    巧娘忽然抬头,伸手指着楼梯上一个悄悄往后躲的小影子,满目怨愤:“就因为他爹是县令,就判我儿子是自己不慎落水……就因为他们还小,他们的爹娘,就说是我家绍儿活该!”    巧娘说着说着,便抽噎着伸手捂住心口,仿佛心痛难忍:“我的孩子啊,才八岁……日日在学堂里被他们这些坏孩子欺负,却从来不和娘说,只会自己忍着……他才那么小啊,就因为他比别的孩子聪明,比别的孩子功课好,就活该受欺负,活该被淹死吗?!”    她语气越来越激动,充满质问,却忽然诡异一笑,灰色的脸上阴森可怖:“况且,我没有杀他们。”    众人又是一惊,方才都说她是罪魁祸首,难道是错怪她了?    许久未置一辞的阿白忽然出声:“你的确没有直接杀了他们,他们却的确因你而死。”    巧娘闻言又狠戾道:“因我而死又怎样?难道他们可以淹死我的孩子,我却不能找他们报仇吗?”    众妖怪被问得哑口无言,在妖界,想来是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没有凡人命格和轮回那样复杂的东西。    黑白无常此刻端起了冥府鬼差们的官话:“善恶自有因果,命中早已注定。你擅自报复,执念不消,只会带来更多麻烦。”    巧娘冷笑一声:“自有因果?那求大人告诉我,他们的命,又是什么?他们什么时候才会为此付出代价?”    黑白无常一噎,说不出话来。他们只管鬼魂,凡人命格可是超纲了。在座的除了碧落和阿白,没一个答得出来。    碧落想起命格簿上的记载,心中有些难受,凡人千千万,命格姻缘千丝万缕,谁能一碗水端平?有些人一辈子也不会为自己作的恶付出代价。    阿白道:“王俊飞二十八岁时,父亲东窗事发,被流放边疆,从此家道中落,三十多岁就英年早逝。陈小宇十六岁时随父母北迁,遇到良师益友,从此醉心诗文写作,成了一代文豪,年迈后遁入空门,七十岁时圆寂。赵吉一生碌碌无为,六十三岁时过世……”    巧娘又断断续续哭起来,大声控诉:“所以,这所谓的命中注定,就是我儿子的死,的确是活该,哈哈哈哈……”    她凄惨悲愤的笑声回荡在客栈里,围观者皆讷讷不语。说到底,她不过是个爱子如命的母亲罢了。    碧落心中不忍,轻声道:“你儿子早已入了轮回道,此刻早已重新投胎,也许这一世,他过得美满幸福呢?”    巧娘眼神恍惚了一下,灰蒙蒙的泪如水雾一般。她点头,却又委屈道:“但愿如此。可我,我只是希望那些害了他的孩子,也能尝一尝,被人欺凌是什么滋味,那些冷眼旁观的父母,也能知道,失去孩子有多痛苦……”    她委屈的像个孩子,脸颊鼓起,可怜巴巴道:“我知道被人欺负被人嘲笑是什么滋味,我也知道失去孩子有多痛苦,可他们却没一个愿意忏悔……”    大家都有些说不出话来,连一直戒备紧张的老黄,此刻都有些同情巧娘。    阿白无声叹息,从怀中取出个锦囊来。这锦囊碧落认得,是离开王氏夫妇时,阿白悄悄从王家夫人脑袋上剪下的一簇头发,只不知他要这头发做什么。    阿白让黑无常到客栈门口的水缸里,取了碗专门给入冥福的鬼魂喝的汤饮,当着众人的面,将手中的发丝丢进碗里。    碗里的水忽然沸腾起来,咕嘟咕嘟冒着泡泡,在上方形成一层薄薄的水幕。水幕越来越大,从巴掌大小渐渐弥漫成屏风大小。几十双眼睛紧紧盯着这水幕,只见原来什么都没有的水幕中央,忽然出现了生动的画面。    画面里隐约是个敦实的女子,碧落觉得眼熟,待画面清晰后,便认出这是昨夜才见过的王俊飞的母亲,王夫人。    王夫人发髻零散,衣衫凌乱,怔怔坐在地上,眼眶里泪水打转,不敢置信的望着眼前的人。她面前的椅子上,正坐着她的丈夫王县令,王县令身边,则站了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女子。    王县令与他夫人的样子完全相反。他正心虚又有些不耐烦的瞥着窗外,嘴里道:“好了好了,赶快回去收拾收拾,县令夫人,这么失仪,成何体统。”    身边的女子抱着孩子上前附和道:“是呀,夫人这副样子,教我们瞧见倒没事,可别吓着安儿,安儿如今可是老爷唯一的儿子!”    这女子原本长得也算标志,可说话尖酸刻薄,到给她添了分俗气。王夫人仍是盯着丈夫,不敢置信道:“老爷,这是真的吗?你真的背着我,在外面养了妾,还生了儿子?”    王县令被她问得心虚,不敢看她质问的眼神,只好假装不耐烦:“你都看见了,还明知故问?”    王夫人气得双唇微颤:“成亲时,你明明答应过我,不会再娶别人!如今,儿子走了才几天,你就把这个孽种带回来,你——”    “你说谁孽种?安儿可是老爷的亲生骨肉!”旁边的女子尖声打断她,说完,眼巴巴望着王县令,似乎要他为自己撑腰。    王夫人深深凝视着丈夫,等着瞧他的反应。王县令沉吟半晌,终是端起官老爷的架子,站起来捋一捋衣袍,轻咳一声道:“好了,不要闹了,俊飞不在了,可我老王家也不能绝后啊!此事到此为止,以后你们两个要好好相处,别伤了和气。”    他说完就走出了屋,王夫人颓然倒在地上,脸色惨白,双目无神,嘴里只喃喃喊着儿子的名字。而旁边的年轻女子见状,也不愿久留,冲她轻哼一声,便抱着儿子张扬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