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易后来才知道,其实最初被选中的并不是她,是十一院的王牌谭照,斯坦福的女博士,人漂亮,专业也强,走到哪都像自带镁光灯,由不得人不注意到。 但周喻恒是个瞎子,能让她脱颖的显然不是前者。 却也不是后者。说起来,亏得是天公作美,一场大雨,阴差阳错的给她带来了一次绝无仅有的机会。 谭照是前一天傍晚来的,那时候正好下雨,她没带伞。从出租车下来到周宅还有一段距离,她一路沿着小径小跑,泥水溅在她西裤的裤管上,形容狼狈,如丧家之犬。 然而也正是暴雨的冲刷和泥土的腥气,抹去了她身上原本浓重的医院味,让周喻恒选中了她。 不过选虽选中了,却不能长久。来上班的那天是个烈日当空的午后,炎热将她身上原本就根深蒂固的药水味更加摧枯拉朽地蒸腾了出来。 周喻恒脾气大发,当下将她扫地出门。辛易这才候补上位——她记得接到电话的那会,正是午休的时间。 当天晚上辛易睡的很不踏实,周喻恒没有坚持让她离开,却也显然不愿意她留下来。 周喻恒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她理解他身为一个盲人超乎寻常的敏感,也明白他不愿被人当成神经病的抵触情绪,这情绪大多数患者都有,并不稀奇。事实上,周老爷子的确提供了一个不错的解决途径——原本她可以借由看护的身份慢慢取得他的信任,在机缘恰当的时候引他打开心扉,再对症下药。但眼下,西洋镜被拆穿,她莫名其妙被周喻恒敌视和怀疑,实在是再坏不过的开端。周喻恒不横眉冷对已算是客气,怎么还会任由她在自己身上望闻问切。 一筹莫展之下,她又翻了个身,从枕头下掏出手机。 “猪,你在学校心理咨询室有碰到过盲眼的病人吗?”辛易想了想,给陈遂发了条消息,他在学校的心理咨询室里混过一阵,算是半个江湖郎中。 遂字中间有个豕,萧舸曾拿这个字的构成开玩笑,说他是猪八戒偷猴子的稚鸡翎耍威风,脚下还踩着哪吒的风火轮装模作样,看着是威风八面,可八面都是附庸的风雅,一面也作不得真。 陈遂的另一外号由此不胫而走。 辛易的熟人中,在贱嘴毒舌方面,萧舸是当之无愧的五毒老祖,于此道非但天赋异禀,还极善钻研、屡屡推陈出新,因而一贯所向披靡,江湖他敢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不过那时辛易还没见过世面。后来她才明白,论起嘴毒,若萧舸是五毒老祖,周喻恒就是西毒欧阳锋。前者不过是单纯以蛇虫鼠蚁等用毒,说到底皆是奇淫巧技。后者呢,非但毒性更甚一筹,还有强大的内功加持,说得你非但哑口无言,能言了也不敢还嘴。 世上所有的技巧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都是无力的。而这实力,在寻常人的生活里,都以金钱的方式的表现出来,或直白或隐晦。 “没有。学校的心理咨询室只对学生开放,基本上来看的都不外乎失恋、考试、peer pressure之类的问题——所谓压倒劳苦学生的三座大山。”不一会,陈遂的回复就来了。自从萧舸去了美帝,他为了能跟上萧变态的时差,硬生生过上了昼伏夜出的生活。 也是,他们又不是盲校,哪来的盲人?看样子从这个角度入手能借鉴的例子实在有限。 辛易想了想,又给他发了条消息:“你当初是怎么亲近萧舸的?” 她见过不少精神有或多或少问题的人,但最近距离、程度最严重的,大概就是萧舸——他自己曾轻描淡写地说起过,中学的最后一年,他焦躁症抑郁症神经衰弱认知障碍之类言情剧里会出现的各种小清新病齐活的得了个遍,情绪时高时低,每天都像在“冰火两重天。” 这话萧舸一般只和辛易说,但那天陈遂正好赶完论文出关,俩招风耳也只兜住这最后一句话的一点尾巴,原本丧尸附体一样的一个人登时就来了精神,往沙发上萧舸身边一靠,眼皮子一撩,轻轻一推他胳膊,用一种潘金莲见了武松般欲拒还迎的口气娇嗔道:“咦~~~真下_流~~” ……讨论个病理表现而已,怎么就下_流了? “那能怎么亲近,死缠烂打呗,别人是把尊严放在脚下踩,我是拿它糊了五零二往丫脚底下沾,不然你以为我凭什么掰弯了一个好好的钢铁直男?” 要说当初陈遂死乞白赖追萧舸的历史时刻,她也见证过一程。那时陈遂受多了挫折曾拖着她喝酒到烂醉,嘴里尤含混不清地说:“你说难道我的Gay达真有问题,姓萧的真的是钢筋直男?妈的,以我这赤忱别说钢筋,就是铬金都该弯了吧……要不易啊,我去做个变性手术吧?丫不就是喜欢女的么,我变成女的还不成……” 辛易想起陈遂那时的狼狈,心里忽然轻轻抽动了一下。跟那地主家的傻儿子所经历的相比,她遭遇的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于是琢磨起该怎么厚着脸皮拉近与周喻恒的关系。她和周喻恒的关系当然没法与陈萧相类比,但人与人相处的大方向是不变的。 正想着,陈遂见她许久未回,按耐不住蠢蠢欲动的八卦神经又补了句:“怎么了?说,你是不是想撬墙角?还是……想男人了?” “滚!” “那咋回事?告诉我我说不定还能帮你想想办法?或者……你不开心至少让我开心一下……” “去你丫个吸血鬼!” “易,你说你,骂人都骂不过我们家萧舸。不过认真说,有什么问题别一个人藏心里,讲出来,你遂哥我怎么也是咱系的头牌,再说了,我想不着法子我们家舸舸总有办法。” 陈遂鬼混归鬼混,成绩从来没落过系里前三。萧舸则干脆利落的智商测试过了140,混成了门萨的成员。 “是我现在伺候的这家大爷。他好像看我不太顺眼。” “那正常,男的只看美女顺眼。” “滚!”辛易再次发飙。 “不开玩笑,什么情况?大爷?多大?” “千金方你听说过吗?” “废话!别说你不知道啊,身为一个男的我都得鄙视你。” “去去去,知道个化妆品公司你还喘上了。那我问你,这家公司老板是谁?” “切,就这问题也想难倒我,你忘记我爸是靠什么起家的了,所有跟化学相关的东西我都关注着呢!周喻恒,年轻的王老五,二代中的二代。”陈遂家是卖化肥的,辛易实在没办法把这玩意跟化妆品联系在一起。 “告诉你,富二代也是有鄙视链的。单从商界来说,游子吟的杭远归你听说过吧,那都算第二梯队的了。周喻恒这种old money才是第一梯队,尤其周家在香港商界,那可是old old money,说起历史,都能追溯到鸦片战争那会。至于我们这种,在他们眼里只能算得上是不入流的小喽啰……对了,你怎么问起这个?” 顿了不到一分钟忽然反应过来:“卧槽你说的那大爷不会是姓周的吧?” 辛易已经没有心思再回复他的信息,把手机扔到枕头底下,做了几个深呼吸,企图放松自己,然而适得其反,她更紧张了。迄今为止,她见过的最有钱的人就是泥腿子出身的陈遂,连陈遂都觉得高不可攀的人,和她这个蝼蚁一比不是九重天上的上神? 而看这位周大爷眼下的态度,她这回只怕不只是趟了浑水,而是浑水要漫过腰。辛易有些后悔刚才怎么没识时务地接受周喻恒的提议,拿钱快马加鞭的滚犊子。她当然知道周喻恒是个有钱人,但没想到是这么个翻手云覆手雨的有钱人——她们这一行舍得花钱的大爷不少,治疗着治疗着治疗出点依赖感和医患情分的也不少,她并没什么鸿鹄大志,算盘打的不过是凭周大户钦点在六院站稳脚跟上,但那是搁一般的大户,收益有限,损失也就有限。再医患不和谐也不过是把她辞退,她回学校跟陈遂撸两顿串就又成了好汉一条。可周喻恒…… 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把辛易打入六道轮回、重新做人,啊不,做猪、做狗! 靠,辛易觉得莫名烦躁,抬手下意识捶了一下床头。床头也是复古的雕花铁艺,枝缠叶绕,像缅栀,又像迎春。周家的装饰都有殖民地时期的遗风,整幢别墅就像荆棘深处的睡美人,外头人忘记了它,它也忘记了外头人。大概是早些年港地带来的做派。 那床很结实,捶一下晃都未晃,只床头发出几可忽略的一声闷响。辛易起身下地,连续做了几十个俯卧撑,又换单手,累到实在有些虚脱,才倒头大睡。 一夜倒是黑甜,就是醒的时候天还未亮全,像没擦干净窗户,一片怠惰、垂眉耷眼的灰。辛易从枕头底下翻出手机,陈遂昨晚又来了几条短信——她就知道那厮嗷嗷待哺的八卦神经没那么容易罢休。 “快说啊,是不是叫周喻恒?” “不说就是默认了,这么大的便宜事都能被你碰到。说,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上青云观烧香了。” “辛易,你丫是被绑架还是灭口了?” “绑匪同志,我跟你说,你这回可干了件折本买卖,这丫头没钱没胸没脑子,连肾都亏的很,卖不了几个钱!你把丫放了,我拿我们家化肥跟你换!” “……” 一长串曲折离奇的废话下来,辛易只注意到了“这么大的便宜事”那几个字——陈遂毕竟是生意人家的孩子,凡事逐利。不过辛易心里也明白,他是个眼明心亮的人,因晓得她是个几斤几两的怂货,才拐着弯鼓励她。 辛易接着往下翻,后面隔了半个小时,果然又跟了条语重心长的信息:“易啊,在富贵人家做事,识点眼色,啊?受了委屈也别较真,就当是看在钱的份上——你都不知道为了从我爸手里坑几个钱,我挨了多少顿好揍。我爸那个性格,小爷我但凡不是三代单传,他打死我都是轻的。” “说不定这真是你人生的拐点,你还就衣锦荣归了……总之,苟富贵,勿相忘。” 其实不用陈遂开导,辛易昨晚做俯卧撑的时候就想清楚了,她心理自我调适能力出奇的强,脑中总是会辩证再辩证,翻转又翻转。至少到目前为止,昨晚那短暂的阴暗无助已经翻过去了,现在正翻到光明的一面。恰好太阳就要出来,她像获了神旨,底气更足。 高收益必然伴随着高风险,反之亦然。辛易这些年投机倒把、倒买倒卖的事没少干过,因此道理都懂——最初结识陈遂,也是因为和他爸厂子里的工人里应外合,拿成本价兜了他们家的化肥往外倒,被地主家的傻少爷抓了个现行。只是这位陈少爷倒好,非但没检举她,还摩拳擦掌地跟她说一起干,五五分成,兴高采烈地帮着外人薅自家羊毛。 转念又想最多是做牛做马,总比做猪做狗好。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就不信周喻恒打完她右脸,她把左脸伸过去,姓周的还舍得下手?再怎么说,她也是来上门帮他看病的,再怎么喜怒无常,总不至于抡圆了胳膊左右开弓着抽她? 辛易当然明白,所有要铤而走险的赌徒心态大抵都是这个路径,最开始是满坑满谷的害怕、担心,然后慢慢心理建设、自我安慰,接着那由忧惧筑成的防线开始裂一条细缝,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最终烂成个豆腐渣工程、彻底土崩瓦解。 而贪念,就是她心里那道千里长堤上的蚂蚁洞。 周喻恒说的没错,她的确是个赌徒。但现在的问题是,她手上有多少筹码?怎么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