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文海不铺垫,不客套,也丝毫没避讳,而是直接上话,问:“她爸妈是干什么工作的?”宫择杨会意,没提胡妞儿,直接答:“卖馒头!”又答:“以前种地。” 这个时候,从卧室走出来一个中年妇女,病怏怏的,高原管她叫徐姨。 这个女人虽然眼神涣散、面容憔悴,可穿的却很利落得体,与这屋子硬件设施不相称的体面。 徐姨走到暖水瓶前,倒了两杯白开水,杯子不是一次性用的纸杯,是装完罐头的罐头杯子,是直筒的那种,不是“大肚”型的,锃亮透明,刷洗的一点渍迹都没有,徐姨做了个让宫择杨和高原请喝的手势,至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宫择杨突然动了心思,想:比哑娘可体面多了!继而想:眼前的是胡妞儿的亲爹娘呀!!这么想着,宫择杨心生芥蒂,当即立正一般,站直了身。 程文海探问:“农民?!” 宫择杨:“嗯。” “现在买卖做的可大了,日子可好了!”宫择杨鬼使神差补一句。 程文海问:“人咋样?” 宫择杨:“可好了!” 程文海:“听说是一个拐子,一个哑巴?” 宫择杨愣。 程文海:“真是残疾人?!” 宫择杨:“算吧!” 程文海:“这还敢要孩子?这不是不负责嘛?!” 宫择杨辨:“他们对胡妞儿可好啦!” 程文海:“胡妞儿?” 宫择杨:“嗯。” 程文海:“你说他们对她还行?!” 宫择杨:“特别好!” 程文海:“——好顶什么用,那得会教育!” 宫择杨没话接。 程文海问:“供念书了没?” 宫择杨:“供了。” 程文海:“大学?!” 宫择杨:“初中!” 程文海:“啊?!” 宫择杨马上补:“高中还念了一年!” 程文海:“这和文盲有什么区别,现在大学学历都低,起码也得上个研究生,有条件就出国——先天条件落了,后天再不好好培养,这一辈子不就毁了吗?!” 程文海态度强势,宫择杨像被考问的学生,确切对说,像被考问的差生。 徐姨终于开口了,并以这句话做了结束语,说:“别瞎操心了,再操心,也是别人的闺女!” 宫择杨就这么出来了。和高原一起被送了出来。宫择杨对程文海及其徐姨的印象,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徐姨的最后说的那句话,酸楚但挂着勾刺,宫择杨只能理解面儿上的意思,像囫囵吞枣,所以总感觉被噎得慌! 从程文海家出来,高原和宫择杨都沉闷了一阵。 走出一段距离后,高原打破沉默,问宫择杨:“你刚才为什么不问问程文海他为什么要打胡妞儿?” 宫择杨说:“想问来着,没敢。气氛不对。” 高原说:“来他家,永远是这个气氛。程美丽活着的时候,也差不多!” 宫择杨回问:“不能吧?!” 高原盯着宫择杨,一字一顿说:“胡妞儿和程美丽长的很像。” 宫择杨装随意,回:“知道,丑到一块儿去了!” 高原沉默一阵,启口,喃喃:“想不通!如果是把胡妞儿认成了程美丽,应该抱着程美丽哭才对,——怎么会给一拳过去呢?!” 宫择杨结论:“十之八九,胡妞儿哪儿又不得体了吧!” 高原欲言又止,说:“不说了,咱先去医院吧!” 宫择杨也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实打实说,招:“我就不去了吧?这个点——”宫择杨看了一眼手机,说:“还能赶回去,还来得及!”,强调说:“你也知道沈蓉的脾气,说一不二,别真因为我失约跟我闹分手,我也犯不上啊!”,最后说:“胡妞儿那下巴打小就爱脱臼,一托就上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自己都习以为常了!”,说:“真的,不骗你!——她下巴都和咱好人不一样,是活的!”。 宫择杨没说虚话。我们说说胡妞儿的“活”下巴。 还得从小时候说起。胡妞儿小时候营养严重不良,缺钙,偏巧爱笑,不知道怎么弄的,就形成了个大口笑就掉下巴的小毛病。 这个小毛病的养成和宫择杨没有关联,但成为常态,宫择杨难辞其咎。我们知道,小时候那会儿,宫择杨根本斗争不过胡妞儿,智斗武斗还是什么斗,怎么斗怎么被挫,后来宫择杨学精了,反其道而行之,弄不哭胡妞儿,就把她弄笑,让她掉下巴! 忒阴了一点,但有效,屡试不爽! 斗不怕,就怕“逗”,小胡妞儿的软肋就是“怕逗”。比如在家,哑娘穿反了裤子,小胡妞儿也能乐半天,还没帮哑娘换回去,下巴已经掉下来了!一句话,笑点太低了,用宫择杨的话说:“就跟傻子似得,一逗就笑!”。 比如,小宫择杨在自己嘴巴上头画两撇八字胡,就能让小胡妞儿乐得张嘴哈哈,口腔稍发力,下巴就掉了,而小宫择杨的花样翻新着呢,简直层出不穷! 这可苦了胡二拐子!邻村有个会接下巴的,胡二拐子就背着胡妞儿去邻村接下巴,经常是上午接了,下午又去,晚上摸黑又跑一趟。 后来,胡二拐子学会接下巴了,才省下事儿来。 小学还好,在本村上的,下巴掉了,胡妞儿直接溜达回家,胡二拐子若不在家,哑娘会疯跑着把胡二拐子从村头或者地里,叫回来。上初中,离家二十多里地住校,胡二拐子虽然接下巴技术已经炉火纯青,可远水救不了近火啊! 于是,胡二拐子舍了一只羊,煮熟羊头,剔了羊肉,提着干羊头,找宫择杨。求宫择杨学习接下巴。 再后来,就是宫择杨帮胡妞儿接下巴。 整整三年啊,都是宫择杨帮胡妞儿接下巴。 虽然初二以后,胡妞儿掉下巴的次数少了很多,而到了初三,少之又少。大概是身体真正发育起来了。但,宫择杨算结结实实掌握了一门手艺。 这就是有关胡妞儿的“活”下巴的一些往事。 有往事,就有情感寄存在那里。所以,此刻在医院候着的胡妞儿,用手护着下巴,拖延时间就不进诊疗室。 坐诊医生都耐不住性子了,走出诊疗室到走廊的长凳前探问了好几次。 胡妞儿支着大嘴,含糊不清地坚持:“等等”,“等等”!说完,头扭向一边,眼巴巴地瞄着走廊尽头的那段楼梯口。还是不进诊疗室! 而尽头那边,望眼欲穿,不见要等的人。 于君:“再等,下班了。” 胡妞儿坐着不动。倔着头,口齿不清,发音:“下巴,他会接!” 于君急:“医生专业呀!” 胡妞儿眼巴巴又瞄一眼走廊尽头,发音:“省钱!” 于君:“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省钱,你接好了,医生开出单子,我交钱去,不用你管!” 胡妞儿不好意思地看一眼于君,眼露乞求,护着嘴巴,还含糊不清地坚持:“再等等!”。 其实,省钱只是个明晃晃的借口。其实和钱真的没有关系。 等到不能再等的时候,胡妞儿只得进去了,也就一下下的事儿,就几秒钟,胡妞儿接好下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