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地契,诸葛纯钧便打算顺手回去看看。反正一时半会儿大概没什么希望找到听雪阁。趁着天没大亮,她故技重施,翻过长安城墙进了城。 诸葛纯钧沿着熟悉的小巷子一路小跑,走到自己住了几个月的院落前。小院门没锁,她一推就走了进去。令她惊讶的是:院子里丝毫看不出爆炸过的痕迹。里面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看上去都和两年前没什么不同。 诸葛纯钧本以为自己要看到的是满目疮痍,一度觉得自己走错了地方。她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地契,又退出院子仔细确认了一遍方向,才重新走回院子,敲了敲正房的房门。 没有回应。 诸葛纯钧推了一把,门没锁,很轻松地被打开了。 这间屋子是爆炸的主要地点,看样子是完完全全被翻新了一遍。屋子里的陈设和老乞丐在时全然不同:没有床。有张很宽大的书桌,还有七八把把椅子,把整个房间挤得满满当当。 诸葛纯钧盯着室内陈设愣神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哪条道上的朋友?” 诸葛纯钧完全没听出来背后有人,被吓得一个激灵,本能地拔剑回身。 身后的人已经向后滑开了一丈有余,站在院子里,有点不确定地说:“阿钧?” 诸葛纯钧此时才看清这个人的身形样貌,正是没有易容的容君行。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容君行?你没死?” 容君行神色变了几变,最终定格在一个激动得表情:“你还活着!” 诸葛纯钧深呼吸了一次,平静下来,终于明白:当时邱静大概是怕她还要逃离诸葛府,告诉她容君行已经死了。而容君行还活着,那老住持知道张劲松是为了救她而死也有了合理的解释。大概容君行知道整件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而且把事情告诉了为张劲松收尸的老住持。 诸葛纯钧和容君行一起走到当年两人的卧室,屋里陈设一点都没变。诸葛纯钧很自觉地坐在自己床上,问容君行道:“这宅子是你翻新的?” 容君行点点头,一五一十地讲了诸葛纯钧晕倒之后发生的事情,对自己扔下她先跑也没隐瞒:“当时你晕倒在地上,贪狼向正房里扔了些□□。你和张老伯离窗口很远,我站在窗边。如果我试图先回来搭救你俩,再一起从窗口逃跑,很可能是三个人一起被炸死的结局。这件事我做得确实不地道,不过生死关头保命几乎是本能。张老伯的反应倒是让我对他刮目相看了。” 诸葛纯钧点点头,表示很能理解容君行的选择:“要是我当时醒着,大概也不会想着救人。□□爆炸的速度太快,来不及婆婆妈妈。” 容君行笑了笑,说道:“我为这件事内疚了很久。今天看到你没事,我心里也舒服了很多。爆炸发生之后几天,贪狼都守着这座院子,我没能及时回来看看。等贪狼走了,我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把张老伯的尸体搬到了乱葬岗,而你直接不见了。我托人四处打听,先是听说你直接死在了爆炸里,尸体被许虹领走了。后来过了好一段时间,又听说你爆炸之后伤势颇重,回到诸葛府,再没养将过来。昨天汴京的朋友还给我带了话,说你已经死了。” 诸葛纯钧算了算时间,容君行还真是消息灵通。几乎就是“诸葛纯钧”死了的消息一出,汴京就有人把消息带出来。容君行收到消息的时间竟然比诸葛纯钧马不停蹄从汴京到长安还早些。 见诸葛纯钧不说话,容君行问道:“钉子怎么样了?” 诸葛纯钧有点闷闷地抬起头:“就那样。疼起来要人命,不疼的时候也没啥影响。” 见诸葛纯钧谈兴不浓,容君行也没多问,只说道:“看你的样子像是一夜都没睡了。你先休息。你床铺上的被褥都是新的,没人用过。我出去坐诊,中午带些酒菜回来细聊。” 诸葛纯钧确实很乏了。一夜里她的心情大起大落,老乞丐、容君行、玉佛寺、听雪阁,这些词汇在她安分呆在诸葛府这两年都彻底淡出了她的生活,今天突然一股脑地一起被从记忆的某座坟里掘出来,生龙活虎地告诉她:那个眼尖嘴贱爱财如命的老头子,为了你而死。连当年叫过你“娘子”的人都没在危难时刻伸出一只手,老乞丐却舍了命帮你。 这种欠人一条命的感觉很沉。诸葛纯钧把自己扔到床上,疲倦的脑袋里昏昏沉沉纷纷扰扰,却怎么都睡不着。 诸葛纯钧因为心事失眠的时候从不辗转反侧。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了眼睛,一动不动。也不知保持一个姿势了多久,忽然听到院子里有人说话。 首先是容君行的声音,似乎是特意压低了些:“长安城周边的难民,先安顿在玉佛寺一部分。乱葬岗的地宫还得收拾收拾才能住人。” 然后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住处不是最难解决的。难的是口粮。这么多人的饭,我上哪找去?” 这两句话是在院子里说的,还勉强能听清。而后二人似乎进了正房,诸葛纯钧屏息凝神细听,也只能勉强听到一点人声,并不真切。 虽然说医者父母心,但是容君行的善心也太多了点。从玉门关跑到东边的难民只会越来越多。皇上都未必解决得了的事情,容君行哪里来的本事去安置难民?况且容君行那股子为了自己能好好活不惜扳倒跟自己长得一样的亲弟弟的劲儿,看着也不像母爱泛滥的人。 带着满肚子疑问,诸葛纯钧等来了容君行的午饭。 午饭确实有酒有菜,但酒是很淡的甜味米酒,菜是清淡的青菜鱼汤,都是从外面馆子里买来的现成的。 诸葛纯钧舀了一盅奶白色的鱼汤,喝了一大口,感叹道:“简直淡出了鸟。” 容君行看着诸葛纯钧对着桌上的饭菜皱眉,眯着眼笑:“不刺激、不油腻,对你那钉子好。” 诸葛纯钧给自己斟了一小杯米酒,一口气喝下肚,借着若有若无的酒意抱怨:“嘿,我这是吃一顿少一顿了,哪管对钉子好不好?先吃好再说。” 容君行也不理这句气话,依旧笑眯眯地问:“你是来长安找听雪阁的吧?” 诸葛纯钧挑起一边的眉毛:“两年不见,你突然变得消息很灵通嘛。难道是文昌宫重出江湖了?” 容君行也给自己盛了碗鱼汤,脸上还笑着,但那笑容似乎有些僵硬。他思索了一下,说道:“现在朝廷想要除掉听雪阁。你们诸葛家出事,唯独诸葛定光没被抓。诸葛定光唯一的价值是他能控制六扇门的旧部。就算现在他已经不是六扇门统领,他对六扇门的人还是有影响力的。而现在六扇门最主要在对付的江湖势力,就是听雪阁。你从汴京来长安,应该为的是帮你大哥。” 诸葛纯钧点点头:“容兄不仅消息灵通,还闻一知十。既然你知道这么多,那你一定也知道,听雪阁阁主现在在哪。” 容君行没正面回答听雪阁主在哪,而是笑道:“听雪阁现在的势力,远比朝廷想象得要大。你觉得除掉一个听雪阁主,就能算灭掉整个听雪阁了吗?” 诸葛纯钧睁大眼睛:“那我还能做什么呢?皇上说,如果我大哥一个月内能铲除听雪阁,我诸葛家一家老小就可以不死。我帮我大哥做点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容君行给一边给碗里的一块鱼肉挑刺儿,一边说道:“就算你大哥真的有通天的本事,一个月内平了听雪阁,你家人都在大牢,到时候宫里那位翻脸不认人,依然要斩了他们,你大哥能怎么样呢?” 诸葛纯钧确实没考虑这么多。这时候诸葛家也只能皇上说什么就信什么。手里什么筹码都没有,哪里来的讨价还价的资格? 容君行看诸葛纯钧一脸迷茫,只得叹了口气,把没刺的鱼肉夹进诸葛纯钧碗里。 诸葛纯钧脸上虽然一片空白,但对美食的热爱简直出自本能。她不假思索地自觉把鱼肉送进嘴里,边嚼边说:“这么说怎么走都是死路咯?” 容君行侧着脸问道:“你没想过除了配合宫里那位之外,你还有别的路可以走?” 诸葛纯钧从鱼肉里抬起头来,僵硬地重复:“别的路?” 容君行笑了:“比如和听雪阁合作,把老皇帝赶下台,你家人自然就会重获自由。” 诸葛纯钧倒吸一口凉气:“听雪阁在谋反?你已经投靠了听雪阁?” 容君行点点头:“听雪阁在谋反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事实上,长安和玉门关之间难民云集的地方,大部分已经是听雪阁的势力范围。我们给难民吃的穿的,难民自然愿意投靠我们。说起来,定西将军此次西征,还真是无形中帮听雪阁壮大了很多倍。” 诸葛纯钧猛地坐直:“我二姐也加入了听雪阁?” 容君行又给她夹了一块挑好刺的鱼肉,语气很平缓地说:“听雪阁何德何能,能吸引定西将军垂青?她似乎是投靠了匈奴,和听雪阁毫无关系。” 饶是诸葛纯钧已经听说诸葛含光投靠了匈奴,再次听说还是很震惊。她睁大眼睛,很不确定地问道:“她真的嫁给了呼都单于?” 容君行摇了摇头:“听雪阁的触角还没伸到匈奴那么远的地方。具体你二姐现在在匈奴是什么地位,我也只听了些传言,觉得十分不可靠。” 容君行这样讲,诸葛纯钧就明白大家听的传言是同一个版本。她深呼了口气:“一定是以讹传讹。” 容君行不置可否地笑笑:“这世界上一定的事情太少。不过眼见为实之前,我都持保留态度。” 诸葛纯钧于是又纠结回了刚才的问题:“你在听雪阁担了什么职位?” 容君行给自己满上一杯清甜的米酒,小啜了一口,不紧不慢地说:“阁主。” 诸葛纯钧像是当头被打了一闷棍,懵了好久,直到容君行杯子里的米酒喝干,才问道:“陆阁主呢?” 容君行这次露出了直达眼底的笑意:“去找玉前辈了。听雪阁的长老,大多是当年诸葛庄园爆炸案的幸存者。我帮他们恢复了烧伤之前的容貌,他们中有三个还留在听雪阁,剩下的都去继续受伤之前的生活了。” 诸葛纯钧沉默不语。 容君行有点好笑地盯着她:“别一脸我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的表情好不好?我觉得这是我下山以来做得最对的事情了。并不是每个人都追求功成名就、青史留名。很多人真的只想有个健康的体魄,过普通人的生活。他们都是自愿走的。” 诸葛纯钧还是有点别扭:“可听雪阁是他们二十多年的心血啊。” 容君行目光定在虚空里,没什么情绪地说道:“他们建听雪阁,为的就是报复当年制造诸葛庄园大爆炸的人。一开始他们的目标是诸葛家,但是近两年,他们也渐渐看清楚,诸葛飞羽不过是宫里那位手里的一杆枪。你可知道雪落无声,这听雪阁听的是什么雪?是报仇雪恨的雪,是沉冤昭雪的雪。而我当了阁主,也一样要除掉宫里那位。既然目的一样,他们也很放心把听雪阁交给我。” 诸葛纯钧惊呆了:“宫里那位是你亲爹。你为什么要……?” 容君行脸上彻底没有了笑容,难得面无表情地说话让他显得有点阴森:“年三十的贪狼,根本就不是老三请得动的。虽然明面上请他们的人一定是诸葛贵妃,但他们出山应该是得到了龙椅里那位的默许。我那时候就突然想通了:那老不死的是让我们自相残杀,好给老大铺路呢。我也是当了听雪阁主之后,才知道你被诸葛家救了回去,还没死。但除夕夜那么大的爆炸,我是真以为你死了,打算给你报仇来着。” 诸葛纯钧听得有点迷糊:“所以你以为我死了,而且要把咱们都赶尽杀绝的是皇上。为了给我报仇,你加入听雪阁。之后知道我还活着,但你已经是听雪阁阁主了,所以打算将错就错?” 容君行笑笑:“可以这么理解。” 诸葛纯钧扶额:几个时辰前她还想着要找到听雪阁,助大哥一臂之力。听完这些事儿,她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 容君行也不逼她继续想,而是简单给她号了号脉:“看来你上午也没睡,应该去好好休息。下午我去给你抓点药,调理调理。就算对付不了这些钉子,帮你止疼的本事我还是有的。” 诸葛纯钧从善如流地应了,被容君行半推半搡地赶进卧室,重新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