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动作都消失了,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站起身。
他走到墙边,将花篮取下来,用手指在墙上叩了三声,墙面应声显露出一道门扇的模样,池风闲推开门进去。
墙后的房间并不是很大,正对面是一道黄色的帷幔,遮掩着后头一张供案。案上一双白烛,三个牌位。
池风闲将花篮放在一边,缓步上前,从案上取了三炷香,将其靠在烛火上点燃。
供案上三个牌位,都是南海神铁木、金笔雕刻的。
正那个牌位上写的是“恩师谢予”,也是前任玉京掌门左边的是“师兄谢青檐”,右边则是“华雁”。
三炷香全部点燃,升起淡淡的白烟,池风闲后退半步,双手奉着香烛,与额齐平,俯身行礼。
池风闲心难静,弯了三次腰,第三次久久没有起身。
池先秋原本不该跟他姓的,他该姓谢,刻在牌位上的那个“谢”。
正牌位的灵主谢予是池先秋的爷爷,谢青檐是他的父亲。
谢予也是在池风闲之前的玉京掌门。
谢予门下七个弟子,以谢予之子谢青檐为首。池风闲是谢予从外边捡回来的徒弟,在七人之排行第二。
百年之前,正当谢予逝世,魔界越过嘉兰关,大举进犯,玉京门修士强忍着掌门逝世的悲痛,飞赴关外战场御敌。
自小便被誉为修真界少年天才的谢青檐,早已被旁人看做是下一任玉京门掌门。
谢青檐屡屡破敌,大锉魔界锐气,一时间风头极盛,令妖魔闻风丧胆。
在一次掩护百姓离开战场时,谢青檐救下一个名叫华雁的采药女子。
谢青檐救华雁一命,为她负伤,华雁便为他治伤。一来二去,两边情愫暗生,目成心许。
然而前线战事不等人,谢青檐很快就辞别华雁,再次前往关外。
一座城百姓撤退不及,谢青檐率领玉京、太和与神乐修士,负责守城,掩护百姓离去。兵临城下之时,谢青檐这才看清,率领攻城妖魔的魔君正是一位女魔君。
正是华雁。
谢青檐这才知道是了计,自己在后方就想好的布防图或许早已落入敌军之手。
他痛恨自己害了一城百姓,也害了多日来与自己并肩作战的修士道友。
眼看着死伤渐多,城门将破,他无计可施,心急如焚,最后不顾同门阻挡,下定决心,引来天灵,以身为剑,殊死抵抗,凭一己之力大破敌军,重伤敌军首领。
以身为剑,剑身必有损伤,甚至损毁,所以最后他虽然成功逼退敌军,保全满城百姓,但从此以后,他再也提不了剑,甚至不久人世。
数月之后战事平息,修真界大败魔界,与魔界重新订立合约。
这时众人这才发现,出席大典的玉京门新任掌门,并不是少年时便崭露锋芒、青年时风头极盛、意气风发的大弟子谢青檐,而是稳重平和、沉默寡言的池风闲。
也是在这时,众人才发现池风闲白了头。
他一向太过沉默,站在光芒四射的师兄弟之间,只有沉默作为他唯一的特质,沉默到很少有人会注意到他。
纵是修真界前辈们偶尔提到他,也只是温笑着说一声“那孩子稳重”,而后很快又将话题转到了其他青年才俊身上。
谢青檐重伤,不愿意留在玉京门,搬去一处偏僻温暖的地方养伤。大战后百废待兴,池风闲忙于宗门事务,偶尔抽空去探望。
某日再过去时,他便看见谢青檐的住处对面,新建了一座小屋子魔界魔君华雁也在这里养病。
这两个人在那场守城与攻城之战都受了重伤。
具体如何,池风闲不清楚。只知道他第二回再过去时,这两个人已经能放下往事,在一块儿喝酒谈天了第三次过去时,两个小屋子已经合成了一座。
那时两个人都使不出一点儿灵气或魔气了,吆喝着自己从前最引以为傲的绝学招式,打发着不用修行之后,太过漫长无趣的时光。
他们的孩子生得迟,足足折腾了华雁十一个月才出生,所以谢青檐和华雁从前叫他谢迟,迟迟。他们还想让池风闲做他的义父,只是还没来得及,两个人就去了。
临走之前他们把孩子托付给池风闲,池风闲葬下他们之后,便把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娃抱回玉京山。
孩子娘亲的身份不便透露,恐怕引来诸多猜疑忌讳,他干脆就让这孩子跟了自己姓。
叫做池迟不好听,他生在夏末秋初,池风闲便给他取名叫做先秋。
池先秋。
池风闲如今还记得他把池先秋抱回来的场景。一开始要抱他的时候,他还有些害怕,强忍着眼泪,提溜着眼睛,很警惕地看着他。
池风闲想跟他说话,但又找不到话。
御剑回山的一路上,池风闲背对前方,帮他挡着风,池先秋惊讶地咬着手指,整个人都呆呆的,这个人怎么能不看路就在天上飞?
之后池先秋实在是累了,便靠在他怀里睡着了。
这时池风闲才想起,自己还没问他,喜不喜欢自己的新名字。
他把池先秋带回玉京山,收为徒弟,教他修行。
本以为他继承了他父母的修行天赋,却不想他继承的更多的,是贪玩爱闹的性子。
池风闲每一回都想管束他,但每回都在池先秋漆黑发亮的眼眸和一声声“师尊”里败下阵来。
那阵子,寂静的问天峰上随处都会响起池先秋的声音。
“师尊,我的小鸭子跑掉了!”
“师尊,我的鞋子也跑掉了!”
“师尊……我摔倒了,呜呜……”
池风闲随时待命,随时准备把他从山上任何地方抱回来。
在发现池先秋身上魔气与仙骨相互抵触的那个夜里,池先秋脸色苍白,攥着他的衣袖,一声声喊着“师尊我难受”。
池风闲沉默着修道多年,心境从来不曾有过起伏,却忽然连心都被他攥在手心里了。
因为他身体不好,池风闲就愈发纵容他。
修为不必苛求,足以防身即可,法宝却一定要最好的。性子娇纵一些也无妨,只要他好好的就行。
直到现在。
原来一直以来,他纵容的不止是池先秋,还有他自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池先秋说那魔物暗恋他的时候,或许是那天忽然意识到池先秋已经长大了,或许是最近池先秋身边一下出现了太多的人。
他不再是离池先秋最近的那个人,古怪的情绪开始萌芽,几乎将他淹没,也叫他做出一些从前从不会做的事情。
房内光线不明,池风闲双手握着香烛,俯身迟迟不起。
他在心告诫自己,池风闲,不可。
恩师对你视如己出,待你如父,于你有天大的恩情师兄待你亲如兄弟,对你同样恩重如山。
最重要的是,池先秋只把你当做师尊,他亲口说过了,他对师尊没有超出师徒之情的任何非分之想,他说过了。
他年纪尚小,你身为师尊,身为义父。倘若师父师兄还在,倘若是师兄做了掌门,算起来,他还要唤你一声二师叔或二叔。
你对他生出这种心思,你与禽兽有何异?
不可,绝对不可。
池风闲直起身子,将三炷香奉在牌位前。
他转身离开,脚步坚定。离开房间时,身后的门扇自动化作石墙,他将柳藤花篮重新挂上去。
他从袖拿出一颗冰晶球,那冰晶球晶莹剔透,不染纤尘,内里也像结了一重冰霜。唯有一个小红点格外显眼,像是要灼伤他的双眼。
只看了一眼,他便不再看,反手将冰晶球放进篮子里,藏在池先秋赠给他的那些永开不败的花朵里。
天色渐晚,池风闲回到榻上打坐。
将经抛却脑后,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不可,绝对不可。
这时池先秋才吃完晚饭,窝在躺椅上翻书看。
他忙了一天,这时候才得以歇一歇。小混沌五感不通,看不见也听不见,为了和他交流,池先秋费了好大的力气。
然后等狼崽子洗好了碗,越舟也将明天要用的食材先处理好,几个徒弟都得了闲。
狼崽子化作原形,伸出两只前爪,伸了个懒腰,伏在他的脚边李鹤蹦上躺椅,和他挨在一起坐着越舟也搬了把椅子,在他身边坐着,往火炉里添了些炭火。
池先秋调整了一下姿势,看了看四周,那只小混沌坐在角落里的小板凳上,显得孤僻又冷清。池先秋放下书,用左手手指点了三下右手手心,小混沌便缓缓地站起身来,搬着小板凳,走到他身边。
池先秋摸摸他的脸,然后拿了一块点心给他吃。
问天峰上,池风闲忽然觉得面上一热,很熟悉的感觉。
他狠下心,召来灵剑,灵剑铿锵一声,立在他面前,帮他斩断所有不该有的牵连。
那头儿,池先秋正给徒弟们念书,小混沌听不见,却也拉着池先秋的一只手,安安静静地坐着。
池风闲的灵剑斩断情思的时候,他神色一动,分明也察觉到了。
混沌以邪念为食。越是强大的修士、越是心境澄明的修士,一旦动了欲念,欲念的力量便越大。
那夜他借池风闲的欲念化形,这么快,池风闲就决定断念了。
不过也没关系,他微微抬起头,朝向池先秋身边的越舟。
这个人心的欲念也不少,此刻便有,他对池先秋的欲念无时无刻都浓烈至极。
混沌专心地汲取力量。如果可以,他还挺想开发五感、凿开七窍,看看这个池先秋,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他这样想着,池先秋就捏了捏他的小手。
混沌一愣,这人乱捏什么!?